北伐大军凯旋班师的队伍还没完全走出太原地界，一股无形的风潮，却如同春季滋生的蔓草，率先在随行的文武百官、乃至整个帝国的上层圈子里疯狂蔓延开来。
这股风潮的核心，只有两个字——封禅！
这就像某种政治正确下的狂欢，又像是精心策划的集体马屁，其来势之凶猛，让即便早有预感的陆明，也暗自咋舌。
事情的导火索，或者说那第一簇火苗，正是在阅兵仪式上，那个躲在史官身后、奋笔疾书的神秘低级文官点燃的。
他名叫王德显，官职低微，不过是礼部一个负责整理典籍的员外郎，若非此次北伐需要大量文职人员处理降臣安置、文书档案工作，他连随驾的资格都没有。但此人有个特点：读书读得有些迂了，对上古三代、圣王治世有着近乎痴迷的崇拜，尤其醉心于研究历代帝王祭祀天地的礼仪。
阅兵那日，他被那“天下一统”的宏大气象刺激得热血沸腾，当晚回到简陋的居所，便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将他白日里记录的、那些关于皇帝功业堪比三代、理应封禅的狂热想法，加以润色，写成了一篇花团锦簇、引经据典的奏章。
他知道自己人微言轻，直接上奏如同石沉大海。于是，他耍了个心眼，通过同乡关系，将这份奏章的副本，“无意间”透露给了几位以喜好名声、善于揣摩上意着称的御史和翰林学士。
这一下，如同在干柴堆里丢进了一颗火种！
那些嗅觉灵敏的官员们立刻意识到：机会来了！
陛下立此不世之功，心中岂能没有告慰上苍、留名青史的念头？此时上书请求封禅，正是顺应“天意民心”（主要是圣意）的最佳时机！既能博取直言敢谏、推崇圣德的美名，又能狠狠拍一把陛下的龙屁，简直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于是，几乎是连夜之间，请求皇帝陛下封禅泰山的奏章，就如同雪片一般，飞向了柴荣的临时行营。
起初，柴荣还保持着矜持。
御书房内（临时征用的太原某官衙书房），柴荣看着案头堆积如山的奏章，随手拿起几本翻了翻，嘴角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笑意，但嘴上却对侍立一旁的王朴和陆明说道：
“这些臣工，也太过誉了。朕不过完成分内之事，何德何能，敢效仿古之圣王，行封禅大典？劳民伤财，非朕所愿也。”
王朴捻着胡须，沉吟不语，他老成谋国，深知封禅耗费巨大，且容易助长骄奢之心，但看着皇帝那明显口不应心的样子，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接口。
陆明则眼观鼻，鼻观心，心里疯狂吐槽：“来了来了，经典凡尔赛！老板，你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子了，还搁这儿装不情愿呢？你这表情管理不及格啊！”
果然，柴荣的“谦逊”并没有持续多久。
随着班师队伍缓缓南行，请求封禅的呼声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愈演愈烈。奏章的内容也越来越卷，从最初的“功盖三皇，德超五帝”，逐渐发展到“不行封禅，则天道不满，人心不服”，甚至开始有人引述各种“祥瑞”——比如某地发现了白色的燕子（白化病？），某处枯井突然涌出甘泉（地下水变化？），都成了上天催促皇帝封禅的“明证”。
这股风潮也迅速从朝堂蔓延到了军中。一些高级将领，或许是为了表忠心，或许是真觉得与有荣焉，也开始在觐见时，拐弯抹角地提及封禅之事，言语间充满了“如此大功，若不封禅，兄弟们都觉得缺了点什么”的意味。
甚至连后勤运输的队伍里，民夫们都在闲聊：“听说了吗？咱们陛下要去泰山封禅了！那可是只有古时候最厉害的皇帝才能干的事！”
“真的？那得多大场面？肯定比打下太原还热闹吧？”
柴荣行走在营地中，偶尔能听到这些议论，他表面上不动声色，但眉宇间的意气风发，却是怎么也掩饰不住了。
他开始在私下里，频繁地召见礼部的官员，询问封禅的古礼细节，需要准备哪些祭品，仪仗的规模，路线的规划等等。虽然每次召见最后，他都会加上一句“此事尚需斟酌，不可靡费”，但那探究的细节和发亮的眼神，早已将他的心思暴露无遗。
这一日，大军行至潞州（今山西长治）附近安营扎寨。晚膳过后，柴荣心情颇佳，命内侍取来一幅巨大的舆图，铺在案上，正是泰山周边的详细地图。他手指沿着从开封到泰山的路线缓缓移动，时而停顿，时而比划，嘴里还喃喃计算着路程和时间。
王朴和陆明奉命前来商议抵达开封后的献俘、庆典等事宜，一进御帐，就看到皇帝正对着一幅与当前军事政务毫不相干的地图“发呆”。
王朴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心中暗叹一声。
陆明则是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他甚至注意到，柴荣案头那原本堆放军报的位置，此刻正摆着几本《史记·封禅书》和《汉书·郊祀志》的注释本。
“陛下，”王朴轻咳一声，打断了柴荣的“神游”，“关于献俘大典的仪程，礼部已初步拟定，请陛下过目。”
柴荣似乎这才回过神来，有些意犹未尽地将目光从泰山地图上移开，接过王朴递上的章程，粗略地看了几眼，便放在一边，状似随意地问道：
“王相，陆卿，你们近日……可曾听到朝野上下的一些议论？”
王朴和陆明对视一眼，知道戏肉来了。
“陛下是指……”王朴揣着明白装糊涂。
“就是……关于封禅之事。”柴荣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淡，“奏章太多了，堆得朕案头都放不下了。这些臣子啊，就会给朕出难题。”
陆明内心：“呸！你这难题出得心里美滋滋的吧！”
王朴沉吟道：“陛下，群臣所言，亦是感念陛下再造一统之功，心情可以理解。只是……封禅大典，规制极高，耗费亦是不菲。如今天下初定，百废待兴，幽云新附之地还需安抚，是否……”
柴荣摆了摆手，打断了王朴：“王相所言，亦是老成谋国之言。朕亦深知其中艰难。” 他话锋一转，目光却看向了陆明，带着一种明显的期待和探究，“陆卿，你素来思路开阔，不同于寻常臣子。对此事，你有何看法啊？”
刹那间，御帐内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陆明身上。
王朴的眼神带着提醒和一丝忧虑，仿佛在说：“小子，慎言！陛下正在兴头上！”
内侍们低着头，耳朵却竖得老高。
帐外的风声似乎都小了些。
陆明感觉自己的太阳穴跳了跳。
他能有什么看法？他一个受过现代教育的人，能怎么看这种封建迷信加强版个人崇拜的面子工程？劳民伤财，屁用没有！
但是，能直接这么说吗？看看老板那期待的小眼神，简直像是在问“我牛逼不牛逼？快夸我！”，这时候泼冷水，除非他不想混了。
可要是随大流赞同……那他还是陆明吗？他的良心（主要是对财政和民力的心疼）会痛的！
电光火石之间，陆明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他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了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几分困惑和学术探究意味的表情。
“回陛下，”陆明拱了拱手，语气平稳，“臣近日忙于处理军中医药后续以及科学院的一些技术总结，对此事关注不多。不过，既然陛下垂询，臣……倒是有几个问题，尚未想明白。”
“哦？什么问题？但说无妨。”柴荣来了兴趣。
“臣愚钝，”陆明一本正经地开始“请教”，“这封禅泰山，据古籍记载，是为了‘告太平于天，报群神之功’。臣想问的是，如今我大周横扫六合，天下一统，此事，是陛下和将士们一刀一枪打下来的，是天下百姓民心所向，与那泰山上的昊天上帝……具体有何直接关联？他老人家……在其中起到了哪些关键性的、不可替代的作用呢？”
“噗——”
旁边一个年轻内侍没忍住，差点笑出声，赶紧死死捂住嘴巴，脸憋得通红。
王朴的胡子抖了抖，眼神复杂地看了陆明一眼。这小子……是真敢问啊！这话看似请教，实则刁钻，简直是在质疑封禅的神圣性根基！
柴荣也是愣了一下，脸上的笑容微微僵住。他显然没想过这个问题。自古以来，皇帝立功了就去泰山感谢老天爷，就像吃饭喝水一样自然，谁还去深究老天爷到底帮了啥忙？
“这个……”柴荣斟酌着词语，“昊天上帝，主宰万物，福佑苍生。朕与将士们能成功，亦是仰赖天意庇佑……”
“陛下圣明！”陆明立刻接口，态度无比诚恳，“天意莫测，庇佑无形，臣明白了。那么第二个问题，”他不等柴荣细想，继续发问，“据臣所知，秦皇汉武，皆曾封禅。然秦始皇封禅后，秦二世而亡；汉武帝多次封禅，晚年亦有力挽狂澜之意。臣是想请教，这封禅大典本身，对于国祚绵长、百姓安康，究竟有何具体的、可验证的益处？是否有数据……呃，是否有史实表明，行过封禅的王朝，就一定比没行过的更长久、更富强？”
又是一个诛心之问！
直接把封禅和王朝命运挂钩，还举了反例！这让人怎么回答？说有关系？那秦朝咋解释？说没关系？那封禅的意义何在？只是为了爽一下？
柴荣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了。他发现自己被陆明带进了一个逻辑陷阱里。他想要的是陆明对“要不要封禅”的表态和支持，而不是来跟他辩论封禅的哲学意义和实际效益！
王朴赶紧打圆场：“陆相，此等古礼，意在彰显功德，凝聚人心，岂可全然以利弊计之？”
“王相教训的是。”陆明从善如流，立刻认错态度良好，“是臣迂腐，钻了牛角尖。臣只是觉得，如此盛典，若不能明确其核心价值，恐难以说服那些……呃，像臣一样喜欢较真的人。毕竟，届时天下瞩目，若有人心中存疑，岂不辜负了陛下的一片至诚？”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承认了自己“较真”，又把“有人存疑”的可能性抛了出来，潜台词就是：老板，你这封禅，可能并不能让所有人都心服口服哦，尤其是像我这样的“杠精”。
柴荣沉默了。他盯着陆明，目光锐利，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他真正的意图。陆明则一脸坦然，眼神清澈，仿佛真的只是在探讨学术问题。
帐内的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通禀声，原来是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臣（都是封禅的积极鼓吹者）联袂求见，想必又是为了封禅之事。
柴荣深吸一口气，揉了揉眉心，暂时将陆明带来的“哲学困扰”压下，对陆明和王朴摆了摆手：“此事……容后再议。你们先退下吧。宣他们进来。”
“臣等告退。”
王朴和陆明躬身退出御帐。
走出帐外，晚风一吹，王朴才压低声音，带着一丝无奈和告诫：“陆小子，你……你方才也太胆大了！陛下明显意动，你何苦逆着龙鳞？”
陆明叹了口气，望着远处连绵的营火，低声道：“王相，我不是要逆龙鳞。我只是觉得……把钱和力气花在更有用的地方，比如多建几所医学院，多修几条水泥路，比堆在泰山上换一句‘天子圣明’的虚名，实在得多。”
王朴怔了怔，看着陆明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认真的侧脸，最终也只是化作一声长叹：“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天心难测啊！罢了，你好自为之。”
而御帐内，柴荣面对几位老臣新一轮、更加恳切、甚至带着些“若不封禅则天下失望”的道德绑架般的劝进，刚刚被陆明勾起的那一丝疑虑和烦躁，反而被冲淡了不少。
他看着老臣们激动而虔诚的脸，听着他们描绘封禅成功后的盛世景象，心中那渴望被认可、渴望超越前代的帝王之心，再次占据了上风。
“或许……陆明只是过于务实，不解此中真意……”柴荣在心里为自己找着理由，“封禅，乃是人君与上天的沟通，关乎国运，岂是寻常利弊可以衡量？”
他的目光，再次不由自主地飘向了案头那幅泰山地图。
而此刻，陆明回到自己的营帐，看着桌上一封刚刚从开封科学院加急送来的、关于蒸汽机小型化遇到瓶颈的报告，又想起柴荣那意动的眼神，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看来，想把这跑偏的火车头……呃，是龙辇，拉回正轨，光靠旁敲侧击是不行了。”他揉了揉额角，喃喃自语，“得找个机会，好好跟老板‘科普’一下才行……但愿他听得进去。”
他仿佛已经看到，下一场关于“面子”和“里子”的激烈交锋，正在不远处等着他。而这场交锋的舞台，很可能就是回到开封后的第一次大朝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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