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在御书房那番“大逆不道”的言论，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瞬间在整个开封的上层圈子里炸开了锅。
消息是瞒不住的。
一时间，陆明成了所有“封禅派”官员眼中的“异端”和“绊脚石”。私下里，各种议论甚嚣尘上。
“黄口小儿，懂得什么礼法规制？竟敢妄议封禅！”
“不过是仗着些许奇技淫巧，得了陛下宠信，便如此不知天高地厚！”
“将陛下与天沟通之盛典，与那些医馆、道路相提并论，简直辱没圣听！”
“此子不除，国朝礼法难存！”
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臣甚至联名写了一份措辞严厉的奏章，虽然没有直接弹劾陆明，但字里行间都在指责“有年轻臣子，恃宠而骄，不解圣人之道，以功利之心揣度天意，恐误导圣听，贻误国事”，矛头直指陆明。
然而，与这些喧嚣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皇宫大内的寂静。
柴荣将自己关在御书房里，整整一天没有见任何大臣。连最得宠的内侍送进去的膳食，也几乎原封不动地端了出来。
没有人知道皇帝在里面想什么。
这种沉默，让“封禅派”们心中惴惴不安，也让王朴等持重之臣捏了一把汗，更让陆明……有点心里没底。
“老板这是要闹哪样？自闭了？还是在憋大招准备收拾我？”陆明在自己的宰相公廨里，对着墙上那幅巨大的大周舆图，有点烦躁地挠了挠头。他虽然坚信自己没错，但也知道，挑战皇权和传统观念，风险极大。
就在这诡异的气氛中，第二天，大朝会。
紫宸殿内，文武百官分列两旁，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所有人都知道，今天必将有一场风暴。
柴荣准时升座，他看起来似乎清瘦了一些，眼睑下有些淡淡的阴影，但眼神却异常清明和锐利，甚至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坚毅。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先处理日常政务，而是直接开门见山，目光扫过下方噤若寒蝉的群臣，最后在站在文官前列的陆明身上停顿了一瞬，然后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近日，关于封禅之事，议论颇多。诸位爱卿之心，朕已知之。”
来了！
所有人心头一紧。刘老翰林等人更是屏住了呼吸，期待地看着皇帝。
柴荣话锋却是一转：“陆明。”
“臣在。”陆明出列，心中暗道：要杀要剐，给个痛快吧！
“你昨日所言，朕思之良久。”柴荣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你言道，朕之功业，根基在于将士用命，在于天下归心，在于百姓能吃饱穿暖，能看得起病，子弟能读得起书。此言，深得朕心。”
什么？！
殿内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吸气声！刘老翰林等人更是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皇帝。
陛下……陛下竟然认同了陆明那“大逆不道”的言论？
陆明自己也愣住了。这剧本……好像不对啊？
柴荣没有理会下方的骚动，继续道：“朕自起兵以来，历经战阵，深知民生之艰难，亦知江山之重，在于民心，而非虚文。封禅之礼，古已有之，固然荣耀。然，若以此虚名而耗费巨万，扰动州县，与朕平定天下、使百姓休养生息之初衷，实乃背道而驰！”
他的声音逐渐提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
“朕，不愿做那等好大喜功、徒耗民力之君！朕之功过，自有青史评说，亦由天下万民评判！而非取决于是否登上那泰山之巅！”
这番话，如同惊雷，炸响在紫宸殿每一个角落！
“陛下！”刘老翰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陛下三思啊！此乃千古难逢之机，若然放弃，后世史笔如刀，恐对陛下不公啊！”
“刘爱卿请起。”柴荣语气缓和了一些，但依旧坚定，“朕意已决。非但此次不封禅，朕在此立誓，在位之日，永不封禅！”
永不封禅！
这四个字，如同定海神针，又如同最后的判决，彻底击碎了“封禅派”所有的希望。刘老翰林瘫软在地，被同僚扶起，面如死灰。
整个大殿，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皇帝这石破天惊的决定震住了。
柴荣站起身，走到御阶之前，俯瞰群臣，朗声道：
“陆明所奏，建立州府医学院及普惠医馆，推行义务教育雏形，以水泥拓宽连接南北之官道，此三事，方是固本培元、功在千秋之举！”
“朕决定，原拟用于封禅之一应预算、物料、人力，即刻转而投入此三事！由宰相陆明总领，王朴协理，户部、工部、礼部、兵部全力配合！务必尽快拟定详细章程，朕要看到实效！”
“轰！”
大殿内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不是争吵，不是反对，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和……一种新的希望！
许多中低层官员，尤其是那些出身寒微、深知民间疾苦的官员，此刻眼中爆发出明亮的光彩！他们之前或许不敢反对封禅，但内心深处，何尝不觉得那是个劳民伤财的面子工程？如今陛下竟能如此从善如流，放弃千古虚名，转向实实在在的民生福祉！这……这才是真正的明君圣主啊！
“陛下圣明！”
一位年轻的御史忍不住激动，率先跪倒在地，声音哽咽地高呼。
“陛下圣明！”
“陛下圣明！！！”
如同连锁反应，越来越多的人跪倒在地，发自内心地高呼圣明。这呼声，远比之前劝进封禅时，要真诚和响亮得多！
就连一些原本支持封禅的官员，此刻看着皇帝那坚定而清明的眼神，看着同僚们由衷的拥护，再想想陆明描绘的那三个惠及万民的蓝图，心中的那点不甘也渐渐消散，最终化为一声叹息，随之拜倒。
王朴看着身旁躬身领旨的陆明，又看了看御阶上那位意气风发、却又做出了如此理智决断的皇帝，心中百感交集，最终化作一抹欣慰的笑容，深深一拜：“老臣，领旨！陛下圣明！”
陆明此刻的心情，就像是坐了一场疯狂的过山车。他抬起头，看着御阶上那个熟悉又似乎有些陌生的皇帝老板，心里只剩下一个大写的“服”字。
“卧槽！老板牛逼啊！（破音）” 内心的小人已经在疯狂打call，“这格局！这魄力！这从善如流的速度！活该你当皇帝！活该你开创盛世啊！跟对老板了！”
他之前准备好的各种备用方案、辩论词、甚至跑路计划（夸张了）全都用不上了。老板直接一步到位，不仅采纳了建议，还加码到了“永不封禅”，把预算和任务都甩……啊不，是信任地交给了他！
“臣，陆明，领旨！必不负陛下所托！”陆明的声音洪亮，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
这一刻，他真正感受到了与一位明君共创盛世的豪情。
柴荣的决策，如同长了翅膀一般，迅速传遍了开封城，并以更快的速度向各州县蔓延。
引起的轰动，远超任何一次军事胜利。
茶楼酒肆里，说书人唾沫横飞地讲述着陆相如何在御前力挽狂澜，陛下如何圣明烛照，放弃封禅虚名，转而惠泽万民。
“听听！这才叫明君！心里装着咱们老百姓呢！”
“就是！去那泰山磕个头有啥用？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穿？还是陆相说的在理，多建医馆，多办学堂，这才是实在好处！”
“以后娃儿们说不定真能念上书了……”
“水泥路好啊！俺们行商走货就方便多了！”
市井乡野，一片颂扬之声。“圣君”、“明主”的称呼，不再是士大夫的专利，真正开始在百姓口中流传。
而原本那些对陆明颇有微词的守旧派，在汹涌的民意和皇帝明确的旨意面前，也只能偃旗息鼓，最多在背后酸几句“陆明小人，蛊惑圣心”之类无关痛痒的话。
几天后，柴荣在御花园散步，只带了陆明随行。
春风和煦，百花初绽，景色怡人。
“陆卿啊，”柴荣看着园中景致，语气轻松，“你可知，朕为何最终听了你的？”
陆明想了想，谨慎地回答：“因为陛下圣明，心系万民？”
柴荣笑了笑，摇摇头：“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你那句‘镌刻在亿万黎民百姓的心坎上’，确实打动了朕。史书是士大夫写的，他们看重封禅。但朕这个皇帝，终究是要靠亿兆黎民来养的。他们的口碑，有时候，比士大夫的笔墨，更真实，也更长久。”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着陆明：“况且，你给朕画的那三张‘大饼’……嗯，是蓝图，确实比泰山顶上的风景，更让朕心动。朕很想看看，你描绘的那个医馆遍布、书声朗朗、道路通畅的帝国，究竟是什么样子。”
陆明心中了然，也笑道：“陛下放心，这‘饼’，臣一定给您烙得又大又圆又香！”
“哈哈哈！”柴荣开怀大笑，拍了拍陆明的肩膀，“好！朕等着！好好干！需要什么，尽管跟朕说！”
君臣二人，相视而笑，一种基于共同理想和信任的默契，在春风中悄然滋长。
然而，就在这看似一切顺利，陆明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找上门来了。
这麻烦，来自于礼部。
负责具体章程制定的礼部官员，捧着厚厚的《周礼》、《仪制》等典籍，愁眉苦脸地来找陆明请示：
“陆相，这……这建立州府医学院和蒙学，乃至修建道路，都好说。只是……这‘义务教育’之名，下官等翻遍典籍，也未见先例啊？该以何等规制设立？教师品秩如何？学子选拔有何标准？毕业……呃，结业后有何待遇？是否算作吏员？这些，皆无成例可循，实在……实在难以落笔啊！”
陆明看着那官员递上来的、写满了各种疑问和困难的条陈，揉了揉太阳穴。
得，看来光有政策和预算还不行，这具体执行的细节，尤其是打破常规的新事物，遇到的阻力，才刚刚开始呢。
他仿佛已经看到，一本本厚重的、代表着旧有规则的典籍，正化为一堵堵无形的高墙，挡在他通往“义务教育”的理想道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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