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哐当！嗤——呜——！”
这声音，如同魔音灌耳，在陆明脑海里盘旋了整整三天，挥之不去。连梦里都是那冒着黑烟的“铁牛”在无穷无尽的铁轨上奔跑，身后追着一群挥舞着算盘、高喊“太贵了！太慢了！”的户部官员，以及一脸幽怨、举着磨损严重铁轨样本的墨非。
“停！”陆明猛地从书案上抬起头，顶着一对淡淡的黑眼圈，对着空无一人的书房喊了一嗓子。幻觉消失了，但现实的压力丝毫未减。
“先锋号”首秀成功的狂热庆典气氛早已冷却，如同那锅炉里燃尽的煤渣。随之而来的，是冰冷刺骨的技术难题和柴荣那充满期待、却重若千钧的“举全国之力修路网”的旨意。
工部和将作监已经快疯了。预算报表雪片般飞来，每一页都写着“要钱”；各地请求优先修建铁路的奏折堆成了山，每一个都号称“战略要地”；而墨非带领的技术团队，则不断送来坏消息——铁轨磨损数据、震动分析报告、制动系统改进的瓶颈……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更何况还有一群外行指手画脚”的悲愤。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陆明揉了揉太阳穴，站起身，走到墙边，猛地拉开了一块巨大的绸布。
绸布后面，是一幅占据了整面墙壁的、巨大的《大周疆域堪舆图》。原本的地图上，只有山川河流、州府城镇。但现在，陆明拿起旁边特制的炭笔，眼神锐利得像要穿透地图。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在那幅珍贵的地图上“涂鸦”。
一条粗重的黑线，从标注着“北京”（新都）和“开封”的区域出发，如同黑龙出洞，向北直刺，连接“牛大壮煤田”和黑水河码头，这是已经通车的实验线。
然后，笔锋延伸。
一条线向西，经洛阳，入关中，直指长安，继而展望陇右、河西走廊……
一条线向南，过黄河，穿中原，经南阳盆地，指向荆襄，遥望江陵、潭州（长沙），乃至岭南……
一条线向东南，沿运河方向，连接未来的出海口……
一条线向东，辐射山东半岛……
一条线向东北，通往幽燕旧地，连接辽东……
炭笔在他手中飞舞，一条条粗犷而有力的黑线，以北京-开封为核心，如同蛛网般向着帝国的四面八方辐射开去！他画得很快，很自信，仿佛这些线路早已在他心中演练了千百遍。这不是随意勾勒，而是基于地理、资源、人口、经济、军事战略的综合考量。
片刻之后，一幅初步的、雄心勃勃的“大周铁路网规划草图”便呈现在墙上。那纵横交错的黑色线条，仿佛给古老的帝国注入了一道道强韧的钢铁动脉！
“啪！”陆明将炭笔往笔架上一扔，满意地拍了拍手上的黑灰，对着地图点了点头：“嗯，骨架差不多了。剩下的，就是往里面填肉了。”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轻轻敲响。
“进。”
门开了，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工部尚书郑仁诲和一脸苦大仇深的墨非。郑尚书年纪不小，是个典型的实干派老臣，不擅言辞，但做事踏实。此刻他脸上也带着疲惫和焦虑。
“陆相，”郑仁诲拱手行礼，声音沙哑，“各地催问铁路规划的文书都快把工部衙门淹没了。陛下也遣内侍来问了几次，询问全国路网的具体方案何时能出炉。您看这……”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墙上那幅“涂鸦”吸引了过去，当看清那纵横交错的黑色线条时，他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瞬间瞪圆：“陆相！这……这是……？！”
“这就是初步的全国铁路网规划。”陆明轻松地说，仿佛在介绍今晚吃什么。
“初……初步？！”郑仁诲的声音都变了调，他指着地图，手指哆嗦，“这……这得修多少里？！耗费多少铁？！动用多少民夫？！国库……国库怕是……”
“郑尚书，别急着算账，先看效果。”陆明笑着打断他，拿起一根细长的教鞭，点在地图上，“你看，以此京-开封为枢纽，西线贯通，关中的粮食、陇右的战马，十天之内可运抵京师！南线打通，荆襄之粟，岭南之珍，半月可达！东北线建成，则辽东稳固，契丹再无觊觎之机！这每一根线，都不是凭空画的，它连接的是资源、是市场、是兵力投送的生命线！”
郑仁诲是懂行的，他顺着陆明的指点看去，脸上的震惊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震撼所取代。他仿佛看到了粮食快速调配平息灾区，看到了军队神兵天降震慑边关，看到了商旅络绎不绝带来的滚滚财源……这铁路网，确实是一盘大棋！
但……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陆相，蓝图宏伟，下官佩服。”郑仁诲苦笑一声，拉过还在盯着地图上磨损数据发呆的墨非，“可现实问题……墨非，你给陆相说说。”
墨非猛地回神，推了推脸上那副陆明“发明”的、用天然水晶磨制的近视眼镜（这让他看起来更像技术宅了），语速飞快地开始倒苦水：
“陆相，问题太多了！首要就是铁轨！按照目前的钢轨质量和磨损速度，维护成本极高！而且产量严重不足！全国所有铁匠铺子加起来，日夜不停地敲，也赶不上您这图纸上百分之一的需求！”
“其次是铺设效率！全靠人力肩扛手抬，平整路基、铺设枕木、固定铁轨……一里路就要耗费大量时间和人力！按照这个速度，修通西线到长安，怕是得……得二三十年！”
“还有‘先锋号’本身，需要改进的地方太多！锅炉要更大，连杆结构要优化，制动……哎，制动问题不解决，我晚上都不敢睡觉，生怕它哪天冲下山坡！”
“最后是调度！就算路修好了，车造出来了，这么多车在不同线上跑，怎么确保它们不撞上？怎么知道哪段路空闲，哪段路繁忙？现在靠骑马传信，等信送到了，车早就不知道跑哪去了！这简直是……是一团乱麻！”
墨非越说越激动，脸都涨红了，最后几乎是用吼的：“没有更好的钢！没有更快的铺轨方法！没有可靠的通讯！陆相，您这规划……目前……只能是墙上挂挂的画饼啊！”
书房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郑仁诲同情地看着墨非，又担忧地看向陆明。
陆明却没有如他们预料的那样皱眉或者发火。他反而笑了起来，走到墨非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说得好！问题总结得很到位！”陆明赞许道，“发现问题，是解决问题的第一步。墨非，你觉得这些问题，是无法解决的天堑吗？”
墨非一愣，推了推眼镜：“也……也不是无法解决，但是……很难，需要时间，需要投入，需要……”
“需要打破常规，对吧？”陆明接过话头，眼神熠熠生辉，“你觉得很难，是因为你还在用现有的技术和思维去解决。为什么不能创造新的技术，新的方法呢？”
他转身，再次面对那幅巨大的地图，教鞭点在铁轨上：
“铁轨磨损快，强度不够？那就研发新的炼钢法！用焦炭代替木炭，用平炉甚至转炉！造出更强、更硬、更耐磨的钢轨！这件事，交给科学院冶金学部，我给你拨钱拨人，立下军令状，半年之内，我要看到样品！”
教鞭移向铺设效率：
“铺设速度慢？为什么一定要全靠人力？我们不能设计专门的机械吗？比如，用来平整地基的‘蒸汽压路机’？用来吊装铁轨的‘蒸汽起重机’？甚至，未来可以设计一种能一边前进一边铺设轨道的‘铺轨机’？思路要打开！工学院机械学部，该你们上场了！”
教鞭又指向“先锋号”：
“机车需要改进？这是必然！成立‘机车改进专项小组’，由墨非你牵头，集中最好的工匠和学者，对标……嗯，对标我理想中的标准，给我往死里优化！锅炉压力、热效率、制动安全性，一个个攻克！不要怕失败，科学就是在失败中前进的！”
最后，教鞭在地图上的各个节点城市上划过：
“至于调度和通讯问题……”陆明停顿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神秘的笑容，“这确实是个大麻烦。靠人马传递信息，效率太低，误差太大，根本无法满足铁路网络化运营的需求。我们需要的，是一种能瞬间传递消息，无视距离，准确无误的手段……”
郑仁诲和墨非都屏住了呼吸，看着陆明。他们感觉到，陆相似乎已经有了某种构想。
陆明没有直接说破，而是话锋一转：“这个问题，我已有初步想法，但还需要一些时间验证。当务之急，是先解决前面三个‘硬骨头’：新钢轨、新机械、新机车！”
他目光扫过郑仁诲和墨非，语气变得斩钉截铁：“郑尚书，工部立刻牵头，成立‘铁路建设总署’，统筹规划、预算、征地、劳工事宜。墨非，科学院和将作监联合成立‘铁路技术攻关指挥部’，我亲自挂名，你实际负责，集中力量，限期突破技术瓶颈！”
“我们分三步走：第一步，优化现有北京-黑水河线路，将其作为技术试验田和人才培训基地。第二步，优先修建连接北京-开封-洛阳的‘中原核心环线’，积累长距离、复杂地形修建经验。第三步，以此为基础，向全国辐射！”
陆明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地图上的“中原核心环线”上，气势磅礴：“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修！但方向必须明确，步伐必须坚定！这张蓝图，绝不是画饼！我们要用钢铁和智慧，把它变成现实！”
郑仁诲被陆明的气势感染，原本的担忧化为了决心，拱手道：“下官遵命！工部必当竭尽全力！”
墨非也深吸一口气，推了推眼镜，眼中重新燃起了技术宅特有的挑战欲：“明白了，陆相！我这就去组织人手！不就是更好的钢、更快的机器、更牛的火车头吗？搞它！”
看着两人重燃斗志离去的背影，陆明缓缓坐回椅子，目光再次落在地图上那些交错的黑线上。
通讯问题……他低声自语。铁路网一旦铺开，信息传递的滞后将成为最大的瓶颈和安全隐患。马车太慢，信鸽不靠谱……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书桌上敲击着，脑海中浮现出电磁感应的原理，线圈、磁铁、电码……一个模糊的构想逐渐清晰。
“或许……是时候给物理学部那边，再加点担子了。”陆明嘴角微翘，露出一丝期待的笑容，“铁路的血肉是钢铁，而它的神经……该是另一种看不见摸不着，却能瞬息千里的东西了。”
他拿起笔，在一张便签上快速写下几个字：“瞬时通讯可行性研究”，然后轻轻摇了摇桌上的铃铛。
“来人，把这张纸条，立刻送到科学院物理学部负责人手上。告诉他，这是我接下来最关心的问题之一，让他们先做些理论准备和前期实验。”
做完这一切，陆明才长长舒了口气，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
铁路网的规划已经铺开，技术攻坚的号角已经吹响。而下一场革命的风暴，似乎也已经在地平线上，露出了它微弱却不可忽视的萌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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