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如同冰冷的泥浆，瞬间灌满了每个人的口鼻，堵住了所有怨毒的咆哮。
里正赵德贵那根颤抖的手指僵在半空，白净面皮上的阴沉凝固成了石雕。细长的眼睛里，翻涌的惊涛骇浪被眼前这颠覆常理的景象死死冻住——预想中的泥浆坟场呢？那被天谴涤荡的妖氛呢？
他看到的，是一片劫后余生的战场！
一片片、一层层厚实的、金黄色的粟米秸秆，如同被巨兽践踏过的残破铠甲，凌乱地覆盖在深褐色的土地上。不少地方被暴雨冲散、打歪，甚至撕开了缺口，露出了下面——完好、湿润、隐隐透着油润光泽的土壤！没有泥浆横流，没有沟壑纵横，更没有预想中粟种被冲走、苗根被泡烂的惨象！土壤只是被充分浸润，呈现出一种饱含水分的深褐，松软却未板结！
而更刺目的，是那套由浅沟构成的“青脉”！
一道道不过半尺深的沟壑，此刻成了浑浊水流奔腾的欢快通道！浑浊的雨水、夹杂着冲刷下来的少量泥沙，正沿着这些脉络，哗啦啦地、井然有序地涌向那片巨大的苜蓿洼地！洼地水位高涨，化作了浑浊的浅湖。然而，那片新生的翠绿苜蓿并未屈服！它们顽强的根系如同无数铁锚，死死抓住土地，茂密的草茎在浊浪中起伏，如同一张巨大的、坚韧的滤网，顽强地阻拦、分散、沉淀着水流！浑浊的洪水在它们的阻滞下，流速明显减缓，泥沙沉降，水面虽浊，却呈现出一种被驯服后的、近乎温顺的平静。
最扎眼的，是荆棘壁垒内侧那片“神田”！
田垄之上，覆盖着最为厚实、保存也相对完好的秸秆层。暴雨的冲刷似乎只是为它洗去浮尘，露出下面更加油亮的深褐色土壤。而垄间，那些不久前刚刚抽芽的新粟苗——
青翠！挺立！
细嫩的叶片上挂着晶莹的水珠，在惨淡的日头下反射着微光！它们非但没有被暴雨砸倒、被泥浆淹没，反而如同洗了个痛快的澡，舒展着腰肢，比雨前显得更加精神抖擞，绿意盎然！那盎然的生机，在这片被暴雨蹂躏过的灰白荒原上，如同一簇簇燃烧的、无声的绿色火焰！
青甲覆垄，护土保墒！
青脉引龙，导流归海！
粟苗无恙，青翠欲滴！
这铁一般的事实，如同一记记无形的、沉重的耳光，狠狠抽在每一个气势汹汹冲来的男户脸上！抽在里正赵德贵那“天谴邪氛”的论断上！
“不…不可能…” 塌鼻子赵老歪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枯槁的身体晃了晃，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片青翠挺立的粟苗，再低头看看自己脚上沾满的、散发着死苗腐臭味的烂泥，一股混杂着巨大荒谬感和无边嫉恨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他猛地指向那片青翠，如同见了鬼，声音尖利变调：“假的！一定是假的！她们…她们用了障眼法！是妖术！那粟苗是假的——！！”
“假的？！” 豁牙赵老五也如梦初醒，血红的眼睛里爆发出最后的疯狂，他深一脚浅跄就想冲过荆棘壁垒，枯槁的手伸向那片青翠，“老子不信！拔一根看看！定是插上去的假苗——！”
“滚开！”
一声嘶哑、冰冷、如同淬了冰的铁器摩擦声，骤然响起！
赵小满枯槁的身影，不知何时已挡在了豁牙面前。她依旧拄着那把“女户专用”的主锄，深陷的眼窝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被暴雨洗刷后更加冰冷的沉凝。透支的疲惫掩盖不住那由内而外散发的、磐石般的守护意志。她甚至没有看豁牙那张因疯狂而扭曲的脸，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穿透他，钉在里正赵德贵阴沉的脸上。
“敢碰…”
“…我的苗。”
嘶哑破裂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冰渣子砸在地上。
“…就剁了…你的手。”
一股无形的、混合着大地厚重与荆棘尖刺般的凛冽气息，以她为中心骤然扩散！豁牙赵老五伸出的手如同被无形的毒蝎蜇中，猛地一缩，脸上瞬间血色尽褪，踉跄着后退一步，惊恐地看着赵小满手中那把黝黑沉默的锄头——那刻着四个滚烫大字的锄柄末端，似乎有极淡的青气在无声流转！赵老三那只惨不忍睹的手，瞬间浮现在他脑海！
“你…你…” 豁牙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赵小满！” 里正赵德贵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和羞怒，山羊须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声音带着强行维持的威严，“休得放肆！此乃天灾！尔等田地…虽侥幸得存，焉知不是歪打正着？岂能如此对待乡邻？！况且…” 他阴鸷的目光扫过那群失魂落魄、满身泥污的男户，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煽动，“若非尔等妄动地气，圈地自诩，招致天怒，降下此等暴雨，何至于累及全村男户田地尽毁？！尔等非但无愧疚之心，反在此耀武扬威，是何道理？！”
“歪打正着？” 一个清亮圆润、此刻却带着冰冷嘲讽的女声，如同玉珠落盘，清晰地响起。
是柳绣娘！
她不知何时已从泥泞中站起，纤细却绷紧的腰背挺得笔直，如同那支磨亮了的素银簪子。苍白的脸上泥浆未干，却掩不住那双蒙尘明珠此刻爆发的、锐利如剑的光芒！她一步步走到赵小满身侧，枯槁却修长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虔诚，轻轻拂过一株挺立在秸秆保护下、青翠欲滴的粟苗叶尖。
冰凉的水珠顺着她指尖滑落。
她抬起眼，目光如电，直刺赵德贵，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里正老爷口中的‘歪打正着’，便是这厚厚覆盖、保土防冲的粟甲？”
“便是这纵横交错、引洪入洼的浅沟？”
“便是这感知天时、未雨绸缪的应对？”
她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一种压抑了太久的悲愤与控诉：
“若此等保墒抗灾之法是‘歪打正着’，是‘妖术’！那请问里正老爷！”
柳绣娘枯槁的手猛地指向远处村东头那片被浑浊泥浆淹没、粟苗倒伏溺毙的男户田地，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铁钉：
“那些被冲垮的田埂何在？！”
“那些被淹没前可曾覆盖半根稻草？！”
“那些被山洪冲成乱石滩的地边，可曾挖过一寸导流的浅沟？！”
“坐等天灾！不思防范！田地尽毁！不思己过！”
她璀璨的杏眼死死盯住赵德贵，声音如同冰泉撞击，带着最后的、振聋发聩的诘问：
“反将滔天罪责，推于未雨绸缪、奋力自救之人身上！”
“这！便是里正老爷口中的——公道？！！！”
“轰——！”
柳绣娘这一番话，如同在滚油里泼进了一瓢冰水！
那些失魂落魄的男户们，如同被狠狠抽了一鞭子，脸上瞬间火辣辣！柳绣娘指出的每一点，都像一把锋利的刀子，精准地剖开了他们懒惰、麻木、怨天尤人的遮羞布！覆盖？他们嫌麻烦！挖沟？他们觉得没用！暴雨来了？他们只会跪地哭嚎，咒骂老天！现在，田地毁了，他们不去想自己为何毫无防备，反而像疯狗一样扑向保住了土地的女户，要她们“赔偿”？！
巨大的羞惭、被戳穿的狼狈、以及自家田地尽毁的绝望，瞬间压垮了很多人。塌鼻子赵老歪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妖术”二字。豁牙赵老五更是羞愧地低下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其他男户也都眼神躲闪，气势全无。
里正赵德贵的脸色，彻底阴沉成了锅底！柳绣娘这番犀利的言辞，不仅撕碎了他强加给女户的“罪责”，更将他这个里正置于了“昏聩不公”的境地！他细长的眼睛里寒光闪烁，山羊须剧烈地抖动着，一股被当众打脸的巨大羞怒和权威被严重挑衅的暴戾，在他胸中疯狂冲撞！
他死死盯着柳绣娘，又看向枯槁沉默却如同定海神针的赵小满，再看向那群虽然狼狈却眼神明亮、脊梁挺直的女户，最后，目光落在那片青翠挺立、无声嘲笑着他所有预言的粟苗上…
一股冰冷的、混杂着忌惮和某种更深沉算计的寒意，悄然取代了纯粹的愤怒。
荒地之上，雨后惨淡的天光下。
金甲残破，青脉奔流。
粟苗青翠，无声挺立。
女户泥泞，目光如炬。
男户溃败，失魂落魄。
里正孤立，面色铁青。
一场暴雨，冲刷出的不仅是土地的成色，更是人心深埋的——根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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