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被烈日烤化了,黏稠地停滞在刀疤脸那低垂的、闪着幽冷金属光泽的枪口上。陆青山瘫倒在泥泞中,刚才的毒打耗尽了他最后一丝气力,只剩下胸膛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韦秀英匍匐在地,泣不成声,试图用自己颤抖的手去捂住丈夫身上还在渗血的伤口。陆小龙像一尊石雕,僵立在几步之外,眼睛赤红,死死盯住刀疤脸,幼小的身体里仿佛有风暴在咆哮,却被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死死压住,只有微微颤抖的拳头泄露了内心滔天的巨浪。
刀疤脸很满意此刻的死寂。他享受这种绝对的掌控感,就像毒蛇享受猎物在毒牙下最后的战栗。他没有立刻开枪,反而像是改变了主意,觉得一枪毙命太便宜,也太缺乏“教育意义”。他需要更精细的折磨,不仅要摧毁肉体,更要碾碎灵魂,让眼前这个胆敢冒犯他权威的贱骨头,以及周围所有看着的劳工,都刻骨铭心地记住这一刻的恐惧。
他缓缓地,几乎是优雅地,将驳壳枪插回腰后的枪套。但这个动作并没有带来丝毫缓和,反而像暴风雨前更令人窒息的平静。他踱步走到那几株被踩得稀烂、与红泥混为一体的罂粟苗前,用靴尖嫌弃地拨弄了一下。
“可惜了喽……”他拖长了音调,声音沙哑,带着一种故作惋惜的残忍,“多好的苗子,眼看就能流出白花花的银子,就这么让你这双贱脚给糟蹋了。”
他猛地转过头,目光像两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剜向地上的陆青山:“陆青山,你知不知道,就你踩死的这几棵玩意儿,值多少钱?”
陆青山已经无法回答,只是发出模糊的、痛苦的呻吟。
刀疤脸不需要他回答。他自顾自地开始算账,声音提高,确保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到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像敲响丧钟一样,一声声砸在心头。
“一棵苗,从种下到收割,要费多少工夫?要浇多少水?要防多少虫鸟?”他掰着手指,语气夸张,像是在陈述什么了不得的真理,“这还不算土地的本钱,肥料的价钱!等到果子熟了,划出膏来,那可是按‘钱’算的黄金!就这么几棵苗,等到收成的时候,起码能出这个数!”他伸出两根手指,用力晃了晃。
“二十块钱?”旁边一个监工适时地捧哏,脸上堆着谄媚的笑。
“二十块?”刀疤脸嗤笑一声,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是二十块大洋!袁大头!响当当的硬通货!”
他环视四周,看到劳工们脸上露出的惊骇表情——二十块大洋,对于他们这些一天只能换两碗稀粥的苦工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刀疤脸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二十块大洋啊!”他重复着,走到陆青山身边,用靴子轻轻踢了踢他无力垂落的手,“就你这条烂命,值不值二十块大洋?嗯?把你全家老小捆一块儿卖了,能不能凑出二十块?”
羞辱的话语像鞭子一样抽打着陆家人的神经。韦秀英发出一声压抑的悲鸣,几乎要晕厥过去。
陆小龙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感觉自己的牙龈都被咬出了血,腥甜的味道弥漫在口腔里。他看着父亲受辱,看着母亲崩溃,一股炽热的、带着毁灭欲望的怒火几乎要冲垮他的理智。但他还记得父亲那个眼神,那个无声的、用尽生命最后力量传递的“活下去”的呐喊。他不能冲动,冲动只会让全家立刻死在这里。
刀疤脸蹲下身,凑近陆青山的耳朵,用只有附近几个人能听到的、阴恻恻的声音说:“老子看你这条命,连两块大洋都不值。不过嘛,吴登老爷的规矩,坏了东西就得赔。赔不起,就拿命抵。”
他站起身,再次面向众人,声音陡然变得凌厉无比,如同宣判:“按照道上的规矩,一根苗,十条命!你踩倒了四棵,就是欠了四十条命!今天,老子就先收你一条,算是利息!剩下的,让你们全家做牛做马,用下辈子、下下辈子来还!”
“十命抵一苗!”
这个荒谬而残酷的等式,像一道惊雷,炸响在陆小龙的脑海里。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世界观在瞬间被彻底颠覆。人的性命,在这些掌握着武器和权力的人眼中,竟然可以如此轻贱地用几株植物的价值来衡量?而且是以这种极其不平等的、令人发指的比例!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浇灭了他一部分怒火,却让另一部分沉淀下来,凝结成一种更加坚硬、更加黑暗的东西——仇恨。不再是孩子气的愤怒,而是一种深刻入骨的、对这套野蛮规则的憎恨,以及对掌握着定义“价值”权力的那些人的仇恨。
刀疤脸很满意自己制造的恐怖效果。他看到陆小龙那小子虽然站着没动,但那双眼睛里燃烧的东西,让他感到一丝莫名的兴奋。他就喜欢看这种硬骨头在绝对力量面前不得不屈服的样子。
“今天算你走运,老子心情还不算太坏。”刀疤脸话锋一转,但语气中的威胁丝毫不减,“这条命,先给你记账上。不过,活罪难逃!”
他对监工们喝道:“把他拖回去!今天的定量,翻三倍!完不成,明天就不是打一顿这么简单了!还有你们!”他凶狠的目光扫过陆小龙和韦秀英,“都给我往死里干!要是敢偷懒,或者想跑……哼,老子让你们一家三口在阴曹地府团聚!”
命令下达,两个监工上前,粗暴地架起奄奄一息的陆青山,像拖死狗一样朝着窝棚区拖去。韦秀英哭喊着跟了上去。
刀疤脸不再看陆家母子,仿佛处理完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带着手下继续巡视,所到之处,劳工们无不噤若寒蝉,将头埋得更低,手上的动作快得几乎要冒出火星。
陆小龙站在原地,没有立刻跟上去。烈日下,他小小的身影显得格外孤独。他低头看着脚下被父亲鲜血染红的泥土,还有那几株彻底碾碎的罂粟苗残骸。
“十命抵一苗……”
他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他缓缓抬起头,望向刀疤脸远去的背影,那双原本应该充满童真的眼眸里,此刻只剩下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冰冷和幽深。
恐惧依然存在,但更多的,是一种将这荒谬规则和施加规则之人深深烙印在心底的决绝。这一刻,陆小龙真正明白了,在这个地方,或者说在这个世界上某些黑暗的角落,所谓的公道、人性、甚至生命的价值,都是由暴力来定义和衡量的。
想要活下去,想要保护想保护的人,光有忍耐和勤劳远远不够。你需要有力量,有足以打破规则、甚至重新定义规则的力量。
这颗名为“仇恨”和“力量渴望”的种子,在“十命抵一苗”的残酷浇灌下,终于破开了坚硬的外壳,将带着血色的根须,深深扎进了少年陆小龙的灵魂深处。它将在未来的腥风血雨中,长成参天大树,荫蔽他,也最终可能吞噬他。但此刻,它只是悄然发芽,为即将到来的滔天巨变,埋下了最初的引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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