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气尚未完全散去，龙潭基地深处一栋戒备森严的教学楼前，已经聚集了二十余名学员。他们军装笔挺，肩章显示着不同的军衔和部队来源，但每个人眼中都闪烁着精英特有的锐利与自信——他们是经过层层筛选，最终进入“高级指挥培训班”的SNLA未来将星。
陆小龙站在人群中，身姿挺拔如松。崭新的少尉肩章在晨曦微光中泛着冷硬的光泽，与他年轻却已刻上几分沧桑的面容形成微妙对比。他能感受到四周投来的目光——好奇、审视、甚至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轻蔑。他是这批学员中最年轻的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华人。岩迈站在他身旁，像一堵沉默而可靠的墙，用眼神提醒他保持警惕。
“哐当——”沉重的铁门从内部打开，一名面色冷峻的值星官出现在门口，目光如刀锋般扫过众人。
“编号序列，进门左转，第一教室。五分钟内就座完毕，不得交谈！”声音短促而毫无感情。
队伍迅速移动。教室宽敞而简陋，水泥地面，白灰墙壁，前方是一块巨大的磨砂玻璃黑板，旁边挂着一幅极其详尽的缅甸及周边地区军事地图，上面各种颜色的箭头和符号令人眼花缭乱。桌椅呈阶梯式排列，每张桌上只有一本厚厚的空白笔记本和一支铅笔。气氛肃穆得如同审判庭。
学员们迅速找到贴有自己名字的位置坐下。陆小龙和岩迈的位置在中排。他注意到梭温坐在前排，正回头看他，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挑衅弧度。陆小龙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空荡荡的黑板上，心如止水。
一阵沉稳而有力的脚步声从走廊传来。所有学员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
走进来的是一位年约五十、鬓角微白、眼神锐利如鹰的军官。他肩上的上校军衔昭示着其身份不凡，脸上的一道旧伤疤从眉骨划至脸颊，更添几分沙场宿将的威严。他走到讲台中央，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如同即将扑击的猎豹，缓缓扫视全场。目光所及之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我是昆煞（colonel Khunsa），”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石般的质感，穿透每个人的耳膜，“未来三个月，由我负责你们这群菜鸟的战略战术课程。在我的课堂上，没有军衔高低，只有对错胜负。回答问题的唯一方式，是起立，大声，简洁。质疑我的唯一方式，是用更合理的方案说服我。做不到的，现在就可以滚出去。”
死一般的寂静。连呼吸声都刻意压低了。
昆煞上校似乎满意于这种威慑效果，直起身。“我知道，你们每个人在自己的部队里，可能都是尖子，是英雄。”他的语气略带嘲讽，“但在这里，你们什么都不是！你们之前学的，是怎么带一个班、一个排去冲锋，去守一个山头。那是斗犬之勇！而从今天起，我要教你们的，是如何思考像一只狼王，如何调动整个狼群去猎杀一整片山林！”
他猛地转身，用粗大的手指敲击着那块巨大的地图，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战略！战役学！这才是真正的战争艺术！你们要学的，不再是如何扣动扳机，而是何时、何地、为何而扣动扳机！是如何让一千个、一万个扳机在同一时刻，为了同一个目标而响起！”
许多学员的眼中开始燃烧起兴奋的火焰。陆小龙感到自己的心脏也加速跳动，血液微微发热。这正是他渴望接触的层面——超越个人勇武，掌控更大力量的 knowledge（知识）！
“第一课，”昆煞上校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唰唰写下两个大字：“后勤！”
台下出现一丝轻微的骚动，似乎有人觉得这个开头过于平淡。
昆煞猛地回头，目光如电：“觉得无聊？觉得后勤是军需官和会计的活儿？蠢货！”他怒吼道，“告诉我，如果你们的士兵背着空枪，饿着肚子，光着脚板，你们拿什么去执行那些漂亮的战术？拿破仑说过，军队靠胃来前进！一万人的部队，每天要消耗多少粮食、饮水、弹药？不同的地形、气候对补给线的影响有多大？计算给我看！”
他猛地指向坐在第一排的一名学员。那名学员慌忙站起，张了张嘴，却吐不出一个数字，脸憋得通红。
“废物！坐下！”昆煞毫不留情地呵斥，随即目光扫向其他人。
陆小龙脑海中飞速运转。他回忆起自己带领小队穿插敌后时，对携带的每一发子弹、每一块干粮都斤斤计较的经历；想起在军校防御战中，弹药耗尽的绝望。这些痛苦的实战教训，此刻化为了冰冷的数据。
当昆煞的目光似乎即将掠过他时，陆小龙主动霍然起身，目光平视前方，声音清晰而稳定：“报告教官！以标准步兵师每日最低消耗计，粮食约30吨，饮水（非就地取水情况下）至少50吨，步枪弹药视作战强度，日均消耗可达20万个基数以上。山地丛林地带，骡马运力折损过半，雨季道路中断，补给效率不足平原三成！”
教室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惊讶地看向陆小龙。昆煞上校盯着他，疤痕下的眼睛微微眯起：“名字？”
“学员陆小龙！”
“华人？”昆煞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是！”
“哼，”昆煞哼了一声，“看来逃命和挨饿的经验，确实比纸上谈兵有用。但还不够！你说的只是皮毛！后勤的核心是预见性和统筹！要预见到战役发起一周后、一个月后，你的部队需要什么，在哪里需要！要统筹有限的运输力量，确保最关键物资在最关键时间到达最关键的地点！这才是指挥官的职责！”
他不再看陆小龙，示意他坐下，然后开始深入讲解后勤体系的构建、补给节点的设置、被截断时的应急方案等等。陆小龙飞速地记录着，这些系统性的知识与他零散的实战经验不断印证、结合，在他脑中形成更清晰的概念。
接下来的课程，强度和高密度超乎想象。
第二天，讲授“多兵种协同”。昆煞不再满足于理论，搬来了一个巨大的沙盘，模拟SNLA与政府军对峙的经典战场地形。
“假设！”他指着沙盘，“你指挥一个加强团，配属有一个迫击炮连、一个重机枪排，以及……有限的师属炮兵支援（假设为一个榴弹炮营，但弹药基数和呼叫权限受限）。你的任务是夺取这个由敌军一个营驻守的河谷枢纽。”
他看向学员：“谁来制定第一方案？”
梭温抢先站起，显然早有准备。他走到沙盘前，拿起代表兵力的模型：“我计划以步兵主力正面强攻，吸引敌军火力暴露。同时，派出一个精锐连队从侧翼密林迂回。待侧翼连队打响后，正面主力发起总攻。炮兵在总攻前进行十分钟火力准备。”
很常规，甚至可说是教科书式的打法。
昆煞不置可否，看向其他人：“有没有问题？”
岩迈皱起眉头。陆小龙沉吟片刻，举手指向沙盘上标注出的几处可疑的缓坡和林地：“教官，敌军经营已久。这些区域，很可能预设了隐蔽机枪阵地和迫击炮位。我方的十分钟炮火准备，未必能完全清除它们。若正面强攻部队遭遇这些隐蔽火力的侧射，伤亡会很大。而且，敌军营级单位通常配有反坦克武器（即使没有坦克，也可用于平射工事），可能会对我密集冲锋的步兵造成重大杀伤。”
梭温脸色有些难看：“那你说怎么办？难道不打了？”
陆小龙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向昆煞教官：“报告教官，我认为方案需要调整。首先，炮火准备不应是固定时间的覆盖，而应改为‘徐进弹幕’（walking barrage），随着步兵的推进而向前延伸，最大限度压制敌军前沿和可能的反冲击。其次，侧翼迂回部队的目的，不应仅仅是‘打响’，而应配备加强的迫击炮和重机枪，其任务是在主力发起攻击的同时，精确打击和压制地图上标注的这几处可疑隐蔽阵地区域，为主攻部队扫清侧翼威胁。最后，步兵进攻队形应更加疏散，充分利用地形跃进，减少敌方火力覆盖效果。”
他顿了顿，补充道：“更重要的是，在计划阶段，就必须向更高指挥部申请航空侦察（如果有的话）或派出最优秀的侦察兵，尽可能核实这些可疑点的情报。不能把士兵的生命，赌在敌人的疏忽上。”
昆煞教官眼中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赞许。他看向梭温：“听到没有？你的方案，叫打仗。他的方案，叫指挥。指挥的核心，是基于情报的精细计算和风险控制，是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战果！不是堆人头！”
梭温脸色铁青地坐下。
昆煞接着以陆小龙的思路为基础，深入讲解步炮协同的具体战术、不同火力的射程与杀伤范围搭配、通讯联络的保障、以及一旦协同失灵后的备用方案。课程内容极其繁复，需要瞬间计算能力、空间想象力和决断力。
下午的课程更是进入了“战役规划”层面。昆煞给出了一个极其复杂的想定背景：SNLA主力计划对吴登控制的某个资源区发动一次师级规模的攻势。学员们需要扮演师指挥部的参谋，制定完整的战役计划。
“时间、主要突击方向、预备队配置、后勤保障线、通讯网络、第二阶段发展进攻的方向、应对敌军可能反击的预案……”昆煞列出长长一串要求，“分组讨论，一小时后，每组派代表陈述方案。”
教室内迅速分成几个小组。陆小龙、岩迈和另外三名来自不同部队的学员自然组成一队。岩迈实战经验丰富，但对大局规划有些吃力。另一名来自参谋部的学员理论扎实，但缺乏实战感知。还有两人则有些茫然。
陆小龙迅速成为小组的核心。他没有急于提出自己的想法，而是先倾听每个人的意见，快速吸收其中合理的部分，然后用清晰的逻辑进行整合。
“主要突击方向不能选这里，”他指着地图上一条看似平坦的谷地，“这里地势开阔，利于我军展开，但也正因如此，敌军防御必然最强，硬碰硬损失太大。我们应该选择这里——”他的手指移向一处地形复杂、多丘陵密林的区域，“这里不适和大部队展开，敌军布防相对薄弱。但正因如此，我们可以利用小股精锐部队渗透打开突破口，然后主力快速投入扩张战果！这符合我们SNLA部队擅长丛林作战的特点！”
“但后勤补给怎么办？那里的路很难走！”参谋部学员提出质疑。
“所以战役发起前，就必须工兵提前秘密开辟简易通道！至少能让骡马和轻型车辆通行。同时，空投补给的可能性也要考虑进去……”陆小龙思维敏捷，不断完善方案。
一小时很快过去。各小组陈述方案，优劣立判。有的小组方案保守僵化，有的则过于冒险天真。轮到陆小龙小组时，他作为代表起身，走到大地图前。
他没有拿稿子，目光沉静，语言流畅，从战役意图、敌情判断、主要突击方向选择理由、兵力配置、阶段划分、后勤保障到应急预案，条理清晰，逻辑严密。尤其是指出利用复杂地形实施“奇兵”突破，并详细阐述了如何克服由此带来的后勤困难，展现出了超越普通军官的战略眼光和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
昆煞教官抱着手臂，听得十分专注，中途几乎没有打断。直到陆小龙讲完，他才缓缓开口：“方案整体可行，细节有待完善。但最关键的一点，你忽略了——政治考量。”
所有学员都愣住了。
昆煞冷笑道：“你选择的突击区域，毗邻克钦独立军（KIA）的实际控制线。你的大规模军事行动，会不会引起KIA的误判？他们会不会以为我们是假途伐虢？如果他们趁机偷袭我军侧翼，或者干脆与吴登暗中勾结，怎么办？指挥一场战役，你眼里不能只有军事地图，还要有政治地图！”
陆小龙心中一震，立即意识到自己的不足，沉声道：“是！教官！我会补充与KIA沟通协调、甚至争取其保持中立或有限合作的预案！”
“嗯。”昆煞这才微微颔首，“总算还有个脑子灵光的。记住，在金三角，枪杆子很重要，但有时候，嘴巴皮子、金条子和地缘关系的把握，更能决定战局的走向！这才是高级指挥课程的真正含义——跳出单纯的战术思维，从战略、甚至政略的高度思考战争！”
下课铃声响起。昆煞毫不拖沓，宣布下课，转身离开。学员们却大多坐在原地，没有立刻离开，许多人还在消化今天海量的信息冲击。
陆小龙合上记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岩迈长出一口气：“乖乖，这比带兵冲锋累多了。”
陆小龙笑了笑，眼神却异常明亮：“但更有用。”他感到一扇全新的大门正在面前打开，门后是一个更复杂、更残酷，却也更能实现他复仇与野心的世界。他渴望吞噬这一切知识，转化为属于自己的力量。
走出教学楼，夕阳西下。他看到梭温正被几个人围着，似乎在争论着什么，目光不时阴鸷地瞥向自己。陆小龙毫不在意，他知道，在这个新的战场上，较量的不再是枪法或格斗，而是头脑和格局。
他抬起头，望向被夕阳染成血色的远山。那里是他未来的战场，而他，正在学习如何真正地掌控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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