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潭基地的训练场上，尘土被刻意洒水压下，却仍掩不住一股躁动不安的气息。这种气息并非来自热带雨季惯常的湿热，而是源于一种无声的、自上而下传导的紧绷感。空气仿佛凝固，连平日里最聒噪的蝉鸣都识趣地噤声。
“立正——！”
值星教官一声撕破寂静的怒吼，如同砸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得整个广场上数百名毕业班学员浑身一颤，瞬间绷直了脊梁。军靴后跟磕碰的“啪”声汇聚成一声短促而有力的闷响，整齐划一，回荡在群山环抱的校场。
所有目光，无论带着期待、紧张、敬畏还是野心，都齐刷刷地投向主席台方向。学员们保持着最标准的军姿，脖颈挺直，下颌微收，眼神平视前方，不敢有丝毫偏移，连呼吸都刻意放轻。
陆小龙站在队列的中前部，同样身姿笔挺。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腔里心脏有力而急促的跳动声，但他脸上的表情却控制得极好，是一种经过严苛训练后的沉静，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光。他知道，今天不同以往。SNLA的最高统帅，手握数万兵马、决定着金三角一方局势的波岩司令，要亲自来视察他们这批即将毕业的“种子”。
远处传来引擎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先是一辆敞篷吉普车开道，车上架着机枪，戴着墨镜的警卫眼神锐利地扫视着道路两侧。紧接着，三辆墨绿色的越野车组成的车队卷着烟尘，稳稳地停在主席台侧下方。
车门打开，先下来几名身材精干、动作迅捷的警卫军官，迅速占据有利位置，警惕的目光如同鹰隼。然后，中间那辆车的后门才被从内侧推开。
一只擦得锃亮的军靴踏在略显泥泞的地面上。随后，一个身影钻出车门，站直了身体。
来人并未穿着多么华丽的将军礼服，只是一套浆洗得笔挺、领口磨损处打着细致补丁的旧式丛林迷彩作战服，肩章上金色的将星和SNLA的徽标却彰显着其不容置疑的身份。他身材并不算特别高大，甚至有些清瘦，但站在那里，就如同一根历经风雨却岿然不动的老竹，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度。脸上刻满了岁月的沟壑与风霜的痕迹，皮肤黝黑，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能穿透一切迷雾，直抵人心最深处的角落。他只是随意地扫视了一眼静默的方阵，那股久居上位、杀伐决断的威严便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压得许多年轻学员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正是SNLA的司令，波岩元帅。
校长和几名高级教官立刻快步上前，敬礼，汇报。波岩只是微微颔首，并未多言，径直走向主席台。他的步伐沉稳而坚定，每一步都像是丈量过一般准确，带着一种惯于在崎岖山路上长途跋涉的节奏感。
值星教官再次高吼：“敬礼——！”
唰！数百只右臂整齐划一地抬起。
波岩站定在话筒前，目光缓缓扫过台下每一张年轻而充满朝气的脸庞，也扫过他们眼神中混杂的紧张、兴奋与茫然。他没有立刻说话，那短暂的沉默反而让场下的压力倍增。
“稍息。”终于，他开口了。声音并不洪亮，甚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仿佛就在你身边低语。
“孩子们，”他用了这样一个出乎意料的、甚至带着些许温情的称呼，但接下来的话却瞬间将这点温情击得粉碎，“看到你们，我就看到了SNLA的未来，也看到了流血和牺牲。”
台下鸦雀无声。
“你们在这里吃了几个月的苦，学了杀人的本领，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波岩的语气很平淡，甚至没有多少起伏，却字字如锤，敲打在学员的心上，“但我告诉你们，踏出这个大门，才是真正考验的开始。你们将要面对的，是比教官更凶狠的敌人，是比训练场更残酷的战场，是比饥饿和疲劳更折磨人的绝望！”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些话的重量充分沉淀。
“有人会死，死得毫无价值，像野狗一样烂在丛林里，没人记得他的名字。有人会残，拖着断腿烂手，余生都在痛苦和回忆中挣扎。有人会叛，跪在敌人或者金钱面前，忘记了自己当初为什么拿起枪！”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如刀，缓缓从队列前排扫过。
“告诉我，你们怕不怕？”
台下依旧死寂，没人敢回答。
“怕！是正常的！”波岩猛地提高了音量，如同炸雷，“老子也怕过！但现在，SNLA的脊梁不能弯！我们身后是成千上万指望我们活下去的乡亲父老！是我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土地！我们退了，谁给他们撑腰？吴登的杂种？政府的走狗？还是那些只认毒品的豺狼？”
他提到了几个强大的敌人名字，学员中泛起细微的骚动，尤其是来自那些地区的学生，眼神中流露出刻骨的仇恨。
“你们是淬过火的刀！是要见血的！”波岩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野蛮的煽动力，“别辜负了你们身上的军装，别辜负了你们流过的汗和血，更别辜负了那些已经倒下的弟兄！SNLA可以被打断骨头，但绝不能跪下！只要还有一个人站着，这面旗就不能倒！”
他猛地一挥手，指向训练场后方飘扬的SNLA战旗。
短暂的沉寂后，不知是谁第一个喊了出来：“SNLA万岁！”
紧接着，呼喊声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爆发，汇成一片狂热的浪潮：“SNLA万岁！誓死效忠！……”年轻的血液被轻易点燃，所有的紧张和恐惧似乎都在这一刻化作了沸腾的战意。
陆小龙也跟着呼喊，但他的声音控制在适当的音量，眼神依旧冷静。他在观察，观察波岩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观察他身边那些警卫军官的站位和反应。他发现波岩的讲话极具感染力，却又在狂热中巧妙地埋藏着理性的针砭——他在筛选，用语言和气势筛选出真正能承受压力、保持一丝清醒的人。
波岩抬手，向下压了压，浪潮般的呼喊声迅速平息下去，显示出他对场面的绝对掌控力。
“光会喊口号没用。”他的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让我看看，你们这届最硬的骨头，有没有烂泥！”
视察的重头戏——实战演练，正式开始。
演练科目是加强排进攻坚固防御阵地。由毕业综合成绩前十的学员轮流担任进攻指挥，防守方则由教官和士官骨干组成，毫不留情。
第一个上场指挥的学员显然过于紧张，命令下达迟疑，部队协同混乱，进攻节奏拖沓，很快就被防守方的模拟火力判定“伤亡过半，进攻失败”。他脸色惨白地退下，不敢看主席台方向。
波岩面无表情，只是对旁边的校长低声说了一句：“心理素质不过关，放下去当排长都是祸害。”
第二个学员吸取教训，进攻变得极为凶猛，甚至有些鲁莽，试图靠一股血气快速冲垮防线，结果一头撞上防守方精心布置的火力陷阱，同样很快败下阵来。
“勇猛有余，谋略不足。当个尖兵可以，不能掌舵。”波岩的点评依旧简洁而冷酷。
气氛更加凝重。失败像冰冷的潮水，冲刷着方才被口号点燃的热情。
轮到陆小龙了。
他深吸一口气，平静地出列，跑步上前接过指挥袖标。他的表情没有任何波动，仿佛只是进行一场再普通不过的日常训练。
他没有立刻下令猛冲，而是先仔细观察了“敌军”阵地布局，又快速查看了己方可用的兵力配置和支援火力（两门60迫击炮模拟器）。他的大脑飞速运转，结合地形、敌我火力对比，在极短时间内形成了一个清晰的计划。
“岩迈！”他首先点名。
“到！”身材魁梧的岩迈出列。
“带你的一班，加强一挺机枪，从左翼二号沟壑迂回，注意隐蔽，十五分钟后准时到达攻击发起位置，听到三发绿色信号弹，立刻发起佯攻，火力要猛，动静要大，吸引正面敌人火力！”
“明白！”岩迈领命而去，动作干脆。
“扎图！”
“到！”精瘦的扎图眼睛发亮。
“带你的人，携带全部模拟炸药和烟雾弹，从右翼雷区边缘渗透过去，地图上标注那里有一个视觉死角，利用它！摸到阵地侧翼的崖壁下，等我命令。”
“瞧好吧！”扎图舔了舔嘴唇，带着他的爆破组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右侧丛林。
“炮火支援组！”
“到！”
“计算坐标，目标，敌军正面主机枪工事及前沿障碍物区。两发急促射，随后根据观察员指引进行扰乱射击。”
“是！”
陆小龙自己则率领主力排，稳稳地停留在正面进攻出发阵地，丝毫没有急于前进的意思。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正面战场诡异的平静，与之前两场的激烈形成鲜明对比。主席台上，有些教官开始交头接耳，露出疑惑的神情。波岩却依旧不动声色，只是看着腕表。
十五分钟刚到。
咻——砰！咻——砰！咻——砰！
三发绿色信号弹升空。
左翼立刻爆发出密集的枪声和喊杀声，岩迈小组准时发动了佯攻。防守方的火力果然被大量吸引过去。
几乎同时！
轰！轰！
正面，迫击炮模拟射击的烟柱在敌军机枪工事附近腾起。
“爆破组，行动！”陆小龙对着电台低吼。
右翼悬崖方向并没有立刻传来爆炸声。就在众人疑惑时，几声沉闷的“爆炸”声突然从敌军阵地侧后方传来！浓密的白色、黄色烟雾（代表炸药和毒气弹）迅速弥漫开来，笼罩了敌军阵地小半个侧翼——扎图成功了！
防守方顿时出现一阵混乱，指挥频道里传来急促的呼叫和咳嗽声（模拟毒气）。
“全体！冲击正面！速度要快！火力覆盖！”陆小龙此时才猛地跃起，第一个冲了出去。主力排如同蓄势已久的猎豹，骤然爆发，沿着炮火开辟的通道，冲向烟雾弥漫的敌军阵地。
正面火力被岩迈吸引，侧翼被扎图搅乱，指挥通讯受到干扰，防守方虽然单兵素质更高，却陷入各自为战的窘境。陆小龙的队伍以极小的代价迅速撕开了突破口，一举“占领”了核心阵地。
演练结束的哨声响起。裁判判定：进攻方胜，伤亡率仅百分之十五。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算计精准，配合默契，完全不像一群刚毕业的学员，倒像一支经验丰富的老兵队伍。
场边安静了片刻，随即响起一些压抑不住的赞叹声。岩迈用力捶了一下陆小龙的肩膀，扎图则得意地扬着下巴。其他学员看陆小龙的眼神变得复杂，有敬佩，有羡慕，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
陆小龙平静地解下指挥袖标，交还，归队，脸上并没有露出太多胜利的喜悦，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该做的事。
主席台上，校长和几位教官面露笑容，低声交流着，显然对陆小龙的表现非常满意。
波岩司令终于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并没有看裁判结果，而是直接走向队列前方。他的目光再次扫过成绩最优异的几名学员，在岩迈、扎图等人身上都有短暂停留，最后，定格在了陆小龙脸上。
那目光不再是之前扫视全场的威严，而是带着一种审视，一种探究，仿佛要穿透陆小龙平静的外表，看到他内心深处去。有赞赏，但更多的是一种冷静的评估和考量。
陆小龙毫不避讳地迎接着这道目光，立正，敬礼，眼神坦荡而坚定。
波岩看了他足足有三秒钟，周围空气都仿佛凝固了。然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极轻微地、几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
随即，他转过身，对校长淡淡道：“有几个苗子不错。抓紧时间，补充到一线部队去，缺口很大。”
“是！司令！”校长立刻立正回应。
波岩没有再停留，径直走向自己的越野车。警卫们迅速跟上。车队再次发动，在引擎轰鸣声中，卷起尘土，驶离了训练场。
直到车队消失在视野尽头，那股笼罩全场的巨大压力才骤然消失。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松了口气，队列里响起一片呼气的声音。
教官开始下令解散，学员们议论纷纷，兴奋地讨论着刚才的演练和司令的视察，目光不时瞟向陆小龙的方向。
陆小龙却站在原地，望着车队离去的方向，眉头微微蹙起。波岩司令最后那意味深长的目光和那句“补充到一线部队去”，在他心中激起了涟漪。那不仅仅是一次视察，更像是一次验收和……分配前的评估。
他知道，平静的军校生活结束了。真正的血火征途，即将在他面前展开。而那位最高统帅的目光，已经在他身上留下了印记。这印记是机遇，也是巨大的风险。他摸了摸腰间岩坎送的那把刻着“龙”字的手枪，冰凉的触感让他纷杂的思绪迅速沉淀下来。
无论前方是什么，他都必须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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