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气尚未完全散去,潮湿的空气带着凉意,却已压不住“铁砧”营区内部隐隐躁动的气氛。昨日那场毫不留情、持续到最后一个迟到者瘫倒的下马威,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潭,在所有士兵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混合着惊惧、不满和一丝奇异期待的涟漪。
集合哨声再次尖锐地响起。这一次,反应截然不同。
脚步声杂乱却急促,士兵们从营房里蜂拥而出,拼命地向训练场中央奔跑,生怕慢了一秒。许多人一边跑一边还在系着扣子、整理着歪斜的军帽,脸上带着宿醉未醒般的仓皇。他们迅速找到自己的位置,努力挺直因长期懈怠而有些佝偻的腰背,目光紧张地瞟向土台。
陆小龙已经站在那里。
他依旧穿着那身笔挺的丛林迷彩,身姿如标枪般挺拔。他没有看腕表,也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冷冽的眼睛缓缓扫视着台下迅速集结的队伍。无形的压力笼罩全场,昨日的二十圈惩罚如同鞭影,悬在每个人头顶。
队伍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快速成型。虽然依旧谈不上多么整齐划一,军容也远未达标,但至少,没有人敢再迟到,没有人敢公开嬉笑懒散。
岩迈和扎图分立陆小龙两侧,如同守护磐石的两尊门神,目光锐利地监视着下方。
“立正!”岩迈声如洪钟。
台下响起一阵不算特别整齐,但足够响亮的跺脚声。
陆小龙向前迈了一步。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从今天起,恢复日常操练。科目、标准,按总部最新颁布的《步兵操典》执行。我不会再说第二遍。”
没有动员,没有解释,甚至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命令直接、冰冷,如同他这个人。
“各连连长,带队开始。体能训练,五公里武装越野。现在。”
命令下达,几个挂着上尉、中尉衔的军官面面相觑,脸上露出为难和抵触的神色。他们早已习惯了得过且过,突然的高强度训练让他们自身都感到不适。
一名脸色蜡黄、眼袋深重的中年上尉(可能是一连长)忍不住开口:“营长,弟兄们…弟兄们好久没这么大强度了,是不是先…先适应一下?循序渐进…”
陆小龙的目光瞬间锁定了他,那目光并不凶狠,却带着一种洞穿肺腑的冰冷:“敌人打过来的时候,会跟你循序渐进吗?执行命令。”
那上尉被噎得脸色一阵青白,嘴唇嗫嚅了几下,终究没敢再反驳,悻悻地转身,有气无力地招呼自己连队的士兵。
其他军官见状,也只好硬着头皮,催促着士兵们开始准备。
队伍拖拖拉拉地动了起来,抱怨声被压得极低,在队伍中如同蚊蚋般嗡嗡作响。
陆小龙没有留在土台上监督。他跳下土台,对岩迈和扎图低声道:“你们盯着,按最高标准要求,谁偷懒,加倍罚。”
“是!”两人应命,眼神中闪过一丝兴奋。他们太熟悉陆小龙的风格了。
说完,陆小龙并没有跟随大部队去越野,而是转身,径直走向营区的其他地方——食堂、仓库、哨位、甚至士兵的营房。
他的“了解部队”,绝不是听听报告、看看花名册那么简单。他要亲眼去看,亲耳去听,亲身去体验。
第一站:食堂。
正值早饭时间,但食堂里冷冷清清,大部分士兵都去越野了,只有几个炊事兵和零星几个不用参加训练的病号或文书在。
陆小龙的突然出现,让原本懒散坐在门口抽烟的炊事班长吓了一跳,慌忙把烟头踩灭,起身敬礼。
陆小龙回礼,目光扫过食堂内部。桌椅油腻,地面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食物馊腐和劣质油脂混合的怪味。
他走到大锅前,揭开盖子。里面是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粥,几片枯黄的菜叶漂浮其上,看不到半点油腥。旁边的笼屉里是颜色发暗、硬得能砸死狗的杂粮馒头。
“平时就吃这些?”陆小龙问,声音听不出情绪。
炊事班长搓着手,一脸苦相:“营长,不是我们不想做好…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上面拨下来的粮食和菜金就那么多,还…还经常延迟克扣,能保证大家不饿肚子就不错了…”
“克扣?”陆小龙捕捉到这个词。
炊事班长自知失言,脸色一白,连忙摆手:“没…没…我就是这么一说,可能…可能路上损耗大了点…”
陆小龙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追问,但心里已然有数。他拿起一个馒头,掰开,闻了闻,又放下。这种食物,别说保持高强度训练的体力,能维持基本生存就不错了。
第二站:营房。
五公里越野的队伍还没回来。陆小龙走进一排低矮的竹木结构营房。
内部光线昏暗,空气污浊,混合着汗臭、脚臭和霉味。床铺上的被子大多胡乱卷着,脏兮兮的。个人物品随意堆放,地面垃圾随处可见。墙壁上糊着旧报纸,大多已发黄破损。
他在一个床铺前停下。枕头下露出一本被翻得卷了边的色情杂志,旁边扔着几个空酒瓶。另一个床铺下,则散落着几颗黄澄澄的步枪子弹,显然是从训练中私自截留的,不知是用来倒卖还是另作他用。
陆小龙的眉头越皱越紧。这哪里是军营,简直比猪窝好不了多少。毫无纪律性和自我管理可言。
他注意到,不少床铺的木板已经腐朽断裂,用砖头或木棍勉强支着。屋顶的防雨帆布破了好几个大洞,若是下雨,里面必然成了水帘洞。这样的居住环境,士兵怎么可能有归属感和士气?
第三站:军械库。
负责看守军械库的是个胡子拉碴的老兵,看到营长来了,慌慌张张地敬礼,拿出登记簿。
陆小龙要求进去看看。
库房里,枪支锈迹斑斑,胡乱堆放在枪架上,保养极其恶劣。许多步枪的枪膛里都能摸出积碳和灰尘。轻机枪的脚架有的已经损坏。弹药箱堆积在一个角落,但标签模糊,数量似乎也对不上账目。
“日常保养怎么做的?”陆小龙问。
老兵支支吾吾:“报告营长…以前…以前就每周擦一次,有时候…忙起来就…”
“实弹射击训练呢?”
“好久没搞了…弹药紧张,上面不让随便打…”
陆小龙拿起一支步枪,拉动枪栓,发出艰涩的摩擦声。这样的武器,真到了战场上,卡壳哑火是家常便饭,简直就是拿士兵的生命开玩笑。
第四站:训练场边缘。
此时,五公里越野的队伍陆陆续续回来了。景象惨不忍睹。
大部分士兵跑到一半就已经脱力,后半程几乎是走回来的。许多人瘫倒在地,呕吐不止,脸色惨白,如同大病一场。军官们自己也累得够呛,根本没心思去管士兵。
岩迈和扎图铁青着脸,不断呵斥着,但收效甚微。这支队伍的体能底子,已经被掏空了。
陆小龙默默看着,心中冰冷。这样的部队,别说打仗,连自保都成问题。吴登的主力若是打过来,恐怕一个冲锋就能让他们彻底崩溃。
中午,食堂。
陆小龙没有开小灶,而是拿着一个搪瓷碗,和士兵们一起排队打饭。
他的出现,让原本喧闹的食堂瞬间安静下来。士兵们低着头,不敢看他,默默地打好饭,找角落坐下,吃得小心翼翼。
陆小龙打了一份和所有人一样的饭菜——稀粥、硬馒头、一点不见油星的咸菜。他找了一张空桌坐下,默默地吃起来。
味道确实难以下咽,但他面不改色地吃着。
周围的士兵窃窃私语,目光不时瞟过来,充满了惊讶和好奇。这个新营长,不仅狠,好像还有点…不一样?
吃到一半,陆小龙看似随意地和旁边桌一个年纪很小的士兵搭话:“多大了?什么时候当的兵?”
那小兵吓了一跳,紧张得差点噎住,结结巴巴地回答:“十…十七…去年…去年村里遭了灾,没饭吃,就…就来当兵了…”
“为什么当兵?”
“…有口饭吃。”小兵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
陆小龙沉默了一下,又问:“能吃饱吗?”
小兵偷偷看了一眼周围,犹豫着,最终轻轻摇了摇头。
“军饷呢?按时发吗?”
小兵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碗里。
答案,不言而喻。
陆小龙又问了旁边几个士兵,回答大同小异。当兵只是为了混口饭吃,军饷被层层克扣,到手寥寥无几,训练能躲就躲,军官只顾自己捞钱,没人真想着打仗。他们对未来毫无希望,麻木不仁。
下午,训练场。
下午进行战术基础动作训练——匍匐前进、利用地形地物、班组协同。
场面更加不堪入目。士兵们动作变形,懒懒散散,毫无战术意识。班组协同更是乱成一锅粥,各自为战,甚至互相绊倒。军官们站在一旁,大多只是口头喊几句,懒得下场纠正。
陆小龙看不下去了。他脱掉外套,只穿着迷彩短袖,亲自下场。
他走到一个班组前,直接趴倒在地,示范标准的低姿匍匐。动作迅猛流畅,如同一头猎豹,瞬间窜出十几米,身上沾满泥土也毫不在意。
“看清楚没有?腰部下沉,用肘部和膝部发力!不是让你们在地上蹭!”他低喝道。
士兵们目瞪口呆。他们从未见过哪个军官会亲自趴在地上做这种动作。
陆小龙又起身,示范了如何利用一个土坎进行隐蔽和射击。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丝毫多余。
“战场上,慢一秒就是死!你们刚才那是在跳舞吗?”
他一个班组一个班组地亲自纠正,亲自示范。汗水很快浸透了他的衣服,泥土沾满了他的手臂和脸颊,但他毫不在乎。
起初,士兵们是出于畏惧而模仿。但渐渐地,看着营长亲自摸爬滚打,手把手地教,那种专注和认真,让他们麻木的内心似乎被触动了一下。
虽然动作依旧笨拙,但至少,没有人再敢明目张胆地偷懒。训练场上,第一次有了些许认真的气氛。
岩迈和扎图对视一眼,也加入了教导的行列。他们带来的几个“猎鹰”骨干分散到各排,以身作则,带动训练。
傍晚,营区角落。
陆小龙“偶遇”了那个早上被他罚跑三十圈、代号“老狗”的老兵。他正一瘸一拐地提着水桶,显然昨天的惩罚让他吃了大苦头。
“老狗”看到陆小龙,下意识地想躲开。
“站住。”陆小龙叫住他。
“老狗”身体一僵,转过身,脸上带着戒备和一丝怨气:“营长,还有什么指示?我今天可没迟到。”
陆小龙没理会他的语气,目光落在他提的水桶上:“腿怎么样?”
“老狗”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营长会问这个,闷声道:“死不了。”
“为什么当兵?”陆小龙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老狗”嗤笑一声:“为啥?当兵吃粮呗。这世道,除了扛枪,还能干啥?”
“军饷够用吗?”
“哼,层层扒皮,到手能买几包烟就不错了。” “老狗”的语气里充满了嘲讽和无奈。
“听说过走私吗?”陆小龙突然问道,目光锐利如刀。
“老狗”脸色猛地一变,眼神闪烁:“营长…您这话什么意思?我…我可不知道…”
陆小龙盯着他看了几秒,直看得“老狗”头皮发麻,才缓缓道:“想吃饱饭,想拿足饷,就得先让这支队伍像个样子。否则,大家一起饿死,或者被敌人打死。”
说完,他不再理会“老狗”,转身离开。
“老狗”站在原地,提着水桶,望着陆小龙的背影,脸上的怨气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沉思所取代。
深夜,指挥部。
油灯下,陆小龙摊开一个崭新的笔记本。岩迈和扎图坐在对面。
笔记本上,已经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问题总结。”陆小龙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是冷冽。
“一、后勤腐败:粮食、菜金被克扣,士兵食不果腹,营养不良。疑似有军官参与倒卖军用物资(如弹药)或走私。”
“二、纪律涣散:内务脏乱差,日常作息混乱,士兵缺乏基本约束,酗酒、私藏违禁品普遍。”
“三、训练废弛:体能极差,战术动作生疏,武器保养恶劣,缺乏实弹射击。军官带头懈怠,毫无责任心。”
“四、士气低落:士兵为糊口而当兵,毫无战斗意志,对军官不信任,对未来绝望。”
“五、军官队伍:多数人尸位素餐,贪图享乐,忙于钻营和捞钱,缺乏军事指挥能力和带兵意愿。可能形成利益团伙。”
每念出一条,岩迈和扎图的脸色就凝重一分。他们知道情况糟,没想到糟到这个地步。这简直是一个从根子上烂掉的摊子。
“营长,这…这简直是一堆烂泥,扶不上墙啊。”扎图忍不住道。
陆小龙合上笔记本,眼神在跳跃的灯火下显得幽深难测。
“烂泥也要扶。不仅要扶,还要把它烧成砖,砌成墙。”
“从明天起,扎图,你带人,秘密调查后勤账目和物资流向,特别是副营长貌丁和他那几个心腹。我要确凿证据。”
扎图眼中闪过兴奋的光芒,舔了舔嘴唇:“明白!搞这个我在行!”
“岩迈,训练不能停,还要加码。就从体能和内务开始刮骨疗毒。告诉弟兄们,跟着我好好练,别的不敢说,至少以后能让你们吃饱饭,拿足饷。”
岩迈重重点头:“是!”
陆小龙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沉寂而破败的营区。
他发现的问题,远比预想的还要严重。这不仅仅是一支缺乏训练的部队,更是一个被蛀空、被腐蚀、即将散架的烂摊子。
饥饿、腐败、麻木、绝望…这些才是真正可怕的敌人,它们潜伏在内部,比面对面的吴登部队更加危险。
但这一切,并没有让他气馁,反而激起了他更强烈的征服欲和改造欲。
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军校地狱周的时候,面对看似不可能完成的挑战,唯一的念头就是:克服它,碾碎它。
这支队伍,必须重塑。而重塑的第一步,就是找到那个腐烂最深、影响最坏的节点。
然后,毫不留情地,切除它。
他的目光变得越发锐利和冰冷。笔记本上,“副营长貌丁”这个名字,被重重地画了一个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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