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热带丛林的夜晚并非寂静，虫鸣、蛙声、远处不知名野兽的嚎叫，以及更远处零星传来的枪声，交织成一曲令人不安的夜曲。但在陆小龙的指挥部里，唯一能听到的，是每个人沉重压抑的呼吸声和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每一声都像敲在心头，提醒着时间的流逝和弹药的告罄。
陆小龙站在掩体口，一动不动，像一尊凝固的雕像。他的目光穿透黑暗，死死盯着东南方向——那是阿杰带领的十一人敢死队消失的方向。他的指尖冰凉，但掌心却因紧握而渗出汗渍，浸湿了岩坎送的那把砍刀的粗糙刀柄。
时间，已经过去了将近三个小时。按照最乐观的估计，如果一切顺利，敢死队应该已经抵达目标区域，甚至可能已经开始行动。但无线电里，除了滋滋啦啦的电流干扰声，再无任何来自阿杰小队的讯息。
这种沉默，比激烈的交火声更让人窒息。
“营长…” 后勤官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一线阵地报告，又有几个射击点因为子弹打光，被迫沉默了。敌人似乎察觉到了我们的虚弱，试探性的骚扰射击越来越频繁。”
陆小龙没有回头，只是下颌线绷得更紧了些。他知道，每一分钟的等待，都意味着前线士兵的风险成倍增加。他们拿着几乎空了的枪，面对随时可能发起的总攻，全凭着一股意志和对后方指挥官的信任在硬撑。
这种信任，沉重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如果阿杰失败…他不敢去想那个后果。
“扎图那边怎么样？” 他声音低沉地问道，尽量保持冷静。
“扎图排长带领的佯动小组按时在西北方向制造了爆炸和火光，动静很大。监听显示，敌军通讯频率在那一瞬间激增，应该成功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 参谋立刻回答。
这是唯一的好消息。但能吸引敌人注意力多久？没人知道。
突然！
“滋啦——…砰！砰砰砰！哒哒哒哒——！”
一阵极其短暂但异常清晰的激烈交火声，透过夜风，从东南方向隐约传来！紧接着，是一声剧烈的爆炸轰鸣！
指挥部里所有人瞬间挺直了脊背，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是阿杰他们！” 有人失声叫道。
交火声只持续了不到一分钟，就骤然停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掐断了喉咙。之后，是更长久的、令人心悸的死寂。
发生了什么？他们被发现了吗？交火结果如何？是全军覆没，还是突破了警戒？
无数个问题折磨着指挥部里的每一个人。陆小龙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几乎要抓起无线电呼喊，但最终强行克制住了。主动呼叫只会暴露敢死队可能的位置，这是致命的。
他只能等。这是指挥官最残酷的刑罚。
时间又过去了煎熬的半个小时。前线的压力越来越大，敌人的试探变成了小规模的冲击，阵地上的还击火力明显稀疏了许多，全靠扎图预先布置的诡雷和精准的手榴弹投掷才勉强击退。
绝望的气氛开始像瘟疫一样蔓延。
就在这时！
“营长！有信号了！” 通讯兵猛地抬起头，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是…是预定的短促信号！三短一长！他们得手了！正在返回！”
指挥部里瞬间爆发出一阵压抑的欢呼和如释重负的喘息！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陆小龙猛地转身，一直紧绷的脸上也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但那不是放松，而是更深的焦虑：“位置？伤亡情况？他们拿到多少？”
“信号很短，无法判断具体情况！但既然发出成功信号，说明他们肯定拿到了东西！” 通讯兵急切道。
“立刻通知一线所有单位！” 陆小龙的声音陡然拔高，语速极快，“火力点不要节省了！给我用最猛烈的火力向敌人方向射击！迫击炮，把最后几发炮弹全打出去！不要计较目标，我要的是声势！最大声势！掩护他们回来！”
这道命令意味着将最后一点家底彻底掏空，但此刻无人质疑。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
片刻之后，原本沉寂的SNLA阵地上，突然爆发出远超之前的猛烈火力！步枪、机枪喷吐出最后的火舌，稀少的迫击炮弹呼啸着砸向敌军前沿。这突如其来的“回光返照”果然让对面的敌军措手不及，攻势为之一滞。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望向黑暗的东南方。
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
突然，前沿警戒哨发出了信号——有人接近！
几个黑影踉踉跄跄地从灌木丛中跌出来，几乎是爬着扑进了最外围的战壕。早已等候多时的医护兵和士兵立刻冲了上去。
“快！抬回来！” 陆小龙低吼一声，率先冲出指挥部。
当他看到被抬回来的“队员”时，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只有四个人。
阿杰被两个人搀扶着，他浑身是血，左臂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显然已经骨折，但右手仍死死抓着一挺从敌人那里缴获的轻机枪。他脸色苍白如纸，但眼神却像燃烧的炭火，看到陆小龙，嘶哑地挤出几个字：“营长…东西…带回来了…”
另外两名队员也个个带伤，一个腹部被简单包扎着，渗出血迹，另一个脸上嵌着弹片，血肉模糊。他们几乎站不稳，却都死死抱着几个沉甸甸的弹药箱。
最后一名队员是被背回来的，他已经昏迷，一条腿从小腿以下不见了，简陋的止血带被鲜血浸透。
“其他人呢？！” 陆小龙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阿杰闭上眼睛，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再睁开时，满是血丝的眼眶泛红：“死了…都死了…摸进去的时候很顺利…炸掉了他们主仓库…但撤的时候被巡逻队撞上…老耿为了掩护我们…拉响手榴弹…”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沙哑：“小山东为了多扛一箱子弹…被机枪扫中…猴子…猴子断后…没跟上来…”
简单的几句话，勾勒出一幅惨烈至极的浴血突围画面。十一个人出去，只有四个人回来，其中一人重伤致残。
现场一片死寂，只有伤者痛苦的喘息和远处零星的枪声。
“值！” 阿杰猛地抬起头，几乎是用尽最后的力气吼道，“我们抢出来七箱步枪弹，两箱机枪弹链，还有半箱手榴弹！够兄弟们再顶一阵子了！营长！值！”
他喊完这句话，身体一软，彻底晕了过去。
“医护兵！救人！” 陆小龙咆哮道，声音已然沙哑。
他看着地上那几箱沾着泥土和鲜血的弹药箱，它们仿佛有千钧重，压得他喘不过气。这不是弹药，这是十一个兄弟用命换来的希望，其中七条命，永远留在了那个冰冷的敌军仓库周围。
士兵们默默地围上来，沉默地将弹药箱打开，黄澄澄的子弹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而又灼热的光芒。没有人欢呼，只有一种沉甸甸的、混合着悲伤、震撼和一丝绝处逢生的复杂情绪在弥漫。
这些子弹，每一颗都带着牺牲的温度。
陆小龙缓缓蹲下身，从一箱子弹里抓起一把，冰冷的金属触感刺痛了他的掌心。他抬起头，望向敌军的方向，那双总是锐利冰冷的眼眸深处，第一次汹涌起如此澎湃的、近乎实质的杀意和悲恸。
“兄弟们的血不会白流。” 他低声自语，声音却像淬火的钢铁，坚硬而滚烫，“吴登，梭温…你们欠下的血债，我要你们用十倍、百倍来偿还！”
他站起身，将手中的子弹一颗颗压入空了的弹匣，动作缓慢而坚定。周围的士兵也默默地效仿，压抑的沉默被子弹上膛的清脆声响打破。
绝望的抢夺，换来了短暂的喘息。牺牲的惨重，化作了更疯狂的复仇火焰。接下来的战斗，将不再是坚守，而是带着无尽恨意的、以牙还牙的嗜血反击。
夜还很长，血债，必须血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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