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耳欲聋的炮火声终于彻底停歇，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混合着硝烟、焦土和浓重血腥味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阳光挣扎着穿透弥漫的烟尘，照亮了一片如同地狱绘卷般的阵地。
陆小龙站在主碉堡的缺口处，身体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连续数日不眠不休的高强度指挥和战斗，透支了他全部的体力和精力。此刻，危机暂时解除，肾上腺素退去，深深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但他强撑着没有倒下。
目光所及，满目疮痍。曾经还算完备的防御工事如今支离破碎，沙袋被炸开，泥土翻涌，铁丝网扭曲成怪异的形状。弹坑密密麻麻，如同大地的疮疤。几处营房还在冒着黑烟，燃烧的噼啪声是这片死寂中唯一的动态声响。
然而，最触目惊心的，是阵地上的“人”。
牺牲战士的遗体，以各种姿势倒在战位上、散兵坑里、冲锋的路上。有些保持着射击的姿势，有些则蜷缩在一起，仿佛在抵御最后的寒冷。鲜血浸透了泥土，呈现出暗红的色泽，空气中那股铁锈般的味道正是来源于此。卫生员和还能行动的士兵们，正沉默地穿梭其间，费力地辨认、搬运着遗体。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偶尔压抑不住的啜泣声打破沉默。
伤员更多。痛苦的呻吟声从各个角落传来。临时搭建的救护点已经人满为患，地上铺着帆布，躺满了等待救治的兄弟。缺胳膊少腿的、被弹片削去皮肉的、内脏受损的……军医和仅有的几名卫生员满手血污，忙得脚不沾地，药品和绷带肉眼可见地迅速消耗。血浆的替代品——盐水已经用尽，重伤员的生命正在一点点流逝。
“营长……” 通讯兵的声音带着哭腔，手里拿着一张刚刚粗略统计的清单，颤抖着递过来。
陆小龙深吸一口那令人作呕的空气，接过了清单。纸张很轻，但他感觉重若千钧。
阵亡：一百二十七人。
重伤（失去战斗力）：六十八人。
轻伤（可继续作战）：几乎人人带伤，无法精确统计。
全营战前满编近四百人，此刻还能完整站在战斗岗位上的，不足两百。减员超过三分之一！而且，阵亡和重伤名单里，很多都是经历过最初侦察小队时期、军校毕业就跟随着他的老兵，是队伍的骨架和灵魂！
他的目光死死盯在几个熟悉的名字上：
——王铁柱，那个憨厚的山东大汉，总能把重机枪玩得出神入化，在最后防线即将被突破时，操着烫红的枪管打光了所有子弹，身中数弹牺牲。
——小李子，机灵的通讯员，才十七岁，总是在战斗间隙给大家讲笑话缓解压力，一颗迫击炮弹落在他藏身的掩体附近……
——还有刘班长，岩迈连里的骨干，突围抢弹药时就是他带的队，没能回来……
每一个名字，都像一把钝刀子在陆小龙心头上割。他们不是冰冷的数字，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是和他一起训练、一起吃饭、一起在战壕里骂娘的兄弟！
“骨干伤亡情况？” 陆小龙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
“岩迈副营长左臂被弹片划伤，已包扎，无大碍。但……但他的一排长、三排长都牺牲了。扎图队长在布设诡雷时被冲击波震伤，有轻微脑震荡，正在休息。各连排级军官……损失近半。”
陆小龙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他知道，军官的损失比普通士兵的损失更致命，这意味着指挥体系的严重削弱。
他迈开沉重的步伐，开始巡视阵地。每走一步，都仿佛踩在荆棘上。士兵们看到他，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或挣扎着想站起来。他们的眼神复杂，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失去战友的悲痛，有对未来的茫然，也有……对这位年轻营长依然存在的信任和期待。
陆小龙没有说什么豪言壮语，他只是走过去，用力拍拍还能站立的士兵的肩膀，蹲下身查看伤员的伤势，对正在搬运遗体的士兵点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他的出现，本身就是一种稳定剂。
他走到岩迈身边。岩迈正靠在一个弹坑边，任由卫生员重新包扎他渗血的胳膊，脸色苍白，但眼神依旧凶狠如狼。他看到陆小龙，咧了咧嘴，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妈的，吴登这老小子，还真舍得下本钱。” 岩迈吐掉嘴里的泥渣，恨恨地说。
“我们顶住了。” 陆小龙在他身边坐下，抓起一把焦黑的泥土，又任由它们从指缝间流走，“但代价太大了。”
岩迈沉默了一下，看着眼前惨烈的景象，低声道：“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关键是，我们活下来了，并且没让狗日的得逞。这些兄弟的血，不会白流。”
陆小龙重重地点了点头。是的，不能白流！这股悲恸和愤怒，必须转化为更强大的力量。
他来到临时救护点。女医生——现在应该说是他的妻子——正跪在一个重伤员身边，进行紧急手术。她的白大褂早已被血染红，额头布满汗珠，眼神专注而坚定。她没有注意到陆小龙的到来，全部心神都集中在挽救生命上。
陆小龙没有打扰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在这个血腥的地狱里，她的存在是一抹唯一的亮色，也是他内心最柔软的牵挂和最重要的支撑。他必须变得更强，才能保护她，保护这些追随他的人。
巡视到阵地前沿，可以看到敌军撤退时遗弃的武器装备和尸体。这次防御战，确实给吴登部队造成了惨重损失，从遗弃的物资和尸体数量看，敌军的伤亡数字恐怕数倍于己。这是一场名副其实的“惨胜”——用巨大的牺牲，换来了战略上的胜利，挫败了敌人的锐气，保住了至关重要的防区。
但陆小龙丝毫高兴不起来。每一具敌人的尸体，都对应着己方士兵流出的鲜血。
回到临时搭建的营部（原营部已被炸毁），陆小龙召集了所有还能行动的连排长。帐篷里气氛凝重，烟雾缭绕，每个人脸上都写着疲惫和悲伤。
“情况大家都看到了。” 陆小龙开门见山，声音低沉但清晰，“我们赢了，但赢得很惨。很多好兄弟……没了。”
军官们低下头，有人用力捶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现在不是沉浸在悲伤里的时候！” 陆小龙语气陡然转厉，“敌人只是暂时退却，随时可能卷土重来！我们现在的首要任务有三件！”
他目光扫过众人，下达命令：
“第一，全力抢救伤员！不惜一切代价，把我们能救的兄弟都救回来！优先保障医疗物资！”
“第二，迅速清点人员、装备、弹药！统计损失，重新编组战斗单位！军官伤亡严重的，由副职或资深士官代理！”
“第三，加固工事，修复防线！防止敌人偷袭！哨兵加倍，警戒提到最高级别！”
命令清晰果断，让沉浸在悲痛中的军官们重新找到了方向。
“是！营长！” 众人齐声应道，虽然声音不如以往洪亮，但多了一份破釜沉舟的决绝。
“另外，”陆小龙补充道，“阵亡兄弟的遗体……妥善保管，登记造册。等局势稍稳，我们要为他们举行一个像样的葬礼。他们是为SNLA，为这片土地流的血，我们不能让他们寒心。”
安排完这些，陆小龙独自一人走到阵地边缘，望着敌军撤退的方向。夕阳将天际染成一片血红，如同这片阵地的底色。
惨胜的代价，像烙印一样刻在他的心里。他失去了太多忠诚的部下，元气大伤。但他也确确实实顶住了数倍于己的敌人的猛攻，守住了阵地，证明了自己和这支部队的坚韧。
这场血战，如同一场最残酷的淬火。它烧掉了队伍里可能存在的侥幸和软弱，留下的，是更加紧密的凝聚力、对敌人更深的仇恨，以及一种百折不挠的钢铁意志。
陆小龙握紧了拳头。他知道，未来的路只会更加艰难。吴登不会善罢甘休，内部的倾轧也可能因为此战的伤亡而加剧。他需要尽快恢复部队的战斗力，需要更多的资源，需要更强大的力量。
“兄弟们的血，不会白流。”他对着血色夕阳，如同立下誓言，“我会带着你们的那一份，继续走下去。直到……让吴登血债血偿！”
他转身，走回那片需要他带领着重新站起来的残破阵地。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虽然疲惫，却透出一股无法被摧毁的坚韧。惨胜的代价是巨大的，但它也催生了一个更加冷酷、更加坚定、更渴望力量的陆小龙。真正的枭雄之路，总是在尸山血海中铺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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