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口黄痰,像一枚肮脏的勋章,黏在陆灵崭新的小褂子上。
整个场院的喧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脖子,戛然而置。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固了。
王春花和陆大壮嘴角的得意,还没来得及完全收敛。
他们就想看陆峰的反应。
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刚刚一步登天,正是最该志得意满,也最容易被激怒的时候。
只要他敢动手打孩子,他们就有了一万个理由撒泼打滚,把事情闹大。
闹到最后,不分点好处,这事就别想完。
陆峰没有像任何人预想的那样暴怒,没有嘶吼,甚至没有一句斥责。
他只是蹲下身,动作轻缓得像是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
他用自己的衣袖,仔细地,将那口污秽从妹妹的衣服上拭去。
然后,他抬起了头。
那双眼睛,越过了哭得一抽一搭的陆灵,越过了满脸挑衅的陆小宝,直接落在了陆大壮和王春花的脸上。
一种极度纯粹的,剥离了所有人类情感的审视。
就像一个屠夫,在打量两头即将被开膛破肚的牲口,思考着从哪里下刀,最省力,最有效。
陆大壮的心脏,猛地抽了一下。
一股凉气,顺着他的尾椎骨,笔直地窜上天灵盖。
他想说点什么场面话,比如“小孩子不懂事”,可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团破布,一个字都挤不出来。
王春花那点撒泼的勇气,在那道目光下,瞬间蒸发得一干二净。
她下意识地,把儿子陆小宝拽到了自己身后。
那不是一个少年该有的眼神。
靠山屯里,最凶的猎户,最横的无赖,都没有这样的眼神。
那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才能淬炼出的,对生命的绝对漠视。
陆峰站起身,什么都没说。
他抱起陆灵,转身,走进了屋子。
木门,被轻轻地关上。
隔绝了门外所有复杂的目光。
可那道冰冷的视线,却像两根钢针,死死钉在了陆大壮和王春花的心里。
风暴,没有在明面上爆发。
它转入了地下,用一种更阴暗,更恶毒的方式,开始酝酿。
当天下午,王春花就坐不住了。
她揣着一把瓜子,凑到了村东头几个正在纳鞋底的婆娘堆里。
“哎,你们说,这陆峰,是不是有点不对劲啊?”她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开口。
几个婆娘立刻来了精神。
“咋不对劲了?”
“他家那卡车,拉了那么多好东西,县里领导都亲自送来,多风光啊。”
王春花嗑开一颗瓜子,将壳啐在地上,声音里带着一股子阴冷的恶意。
“风光?那也得看是哪路神仙给的风光。”
“你们想想,他爹死了那么多年,他就是个闷葫芦,啥时候见他有这本事了?”
“就前些日子,突然就跟变了个人似的。进山打猎,跟捡东西一样。那几百斤的野猪说打就打,那吃人的狼群说杀就杀,现在,连山里那头熊瞎子都伤不了他,还让他救了一帮城里人回来。”
她顿了顿,看着所有人都被她的话吸引,才一字一句地,吐出了淬了毒的结论。
“你们说,这还是原来那个陆峰吗?”
“我瞅着啊,他八成是在山里头,撞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被什么山精野怪给附了身了!”
几个婆娘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在这个闭塞贫穷,对鬼神充满敬畏的年代,这无疑是最恐怖,也最具有煽动性的指控。
“不能吧……”一个婆娘有些迟疑。
“怎么不能!”王春花的声音陡然拔高,“你们没瞅见他今天那眼神?哪是人能有的眼神!那是妖怪才有的眼神!”
“他弄回来的那些东西,看着是好。可那是妖法换来的不义之财!这种财,会给咱们村招灾的!你们等着瞧吧,咱们靠山屯,早晚要被他连累!”
这番话,说得有鼻子有眼。
把陆峰所有的神奇之处,都归结于一个村民们最能理解,也最恐惧的理由。
嫉妒,是最好的催化剂。
那些原本就眼红陆家的人,心里那点不平衡,立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是啊,凭什么他陆峰就能一步登天?
原来不是凭本事,是凭妖法!
那我们嫉妒他,排斥他,就是理所当然的。
我们是在保护村子,是在替天行道。
谣言,像长了翅膀的苍蝇,嗡嗡地飞遍了靠山屯的每一个角落。
村里一些长舌妇,添油加醋地传播着。
“听说了吗?陆峰家的米,都是用妖法变的,人吃了会丢魂儿。”
“他那把杀狼的刀,上面刻着鬼画符呢!”
“他妹妹穿的那身新衣裳,是狐狸精的皮做的,谁碰谁倒霉!”
就连一些狩猎队的成员,都开始动摇了。
他们亲眼见过陆峰的神奇,那种非人的强大,确实难以用常理来解释。
现在被王春花这么一说,他们心里也犯起了嘀咕。
那天在狼谷,陆峰冲进狼群的身影,确实……不像个人。
王铁柱听着这些风言风语,气得脸红脖子粗,跟好几个人吵了起来。
“放你娘的屁!峰哥那是真本事!你们就是嫉妒!”
可他的辩解,在铺天盖地的谣言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人们看陆峰一家的眼神,彻底变了。
从之前的震惊、羡慕,变成了现在的恐惧、躲闪和厌恶。
姜淑云刚刚挺直了没两天的腰杆,又一次,无声地弯了下去。
她走在村里,那些曾经对她笑脸相迎的村民,现在看到她,就像看到了瘟神,远远地就避开。
那些恶毒的,窃窃私语,像针一样扎进她的耳朵里。
她回到家,看着那满屋子崭新的东西,心里却是一片冰凉。
她不怕穷,不怕苦。
她怕的是,儿子被人当成妖怪。
这种比“坏分子”家属更可怕的罪名,让她感到一种发自灵魂的恐惧和无力。
她坐在炕沿上,双手死死攥着衣角,浑身都在发抖。
真正的打击,落在了陆灵身上。
小丫头穿着哥哥买的新衣服,揣着两块舍不得吃的水果糖,高高兴兴地跑出去找小伙伴玩。
可那些孩子,一看到她,就朝她扔石子。
“小妖怪!滚开!”
“你哥是山怪,你也是小山怪!”
“别跟她玩,她会吃小孩!”
陆灵被吓懵了,她不明白,为什么昨天还跟她一起跳皮筋的朋友,今天会变得这么凶。
她手里的糖掉在了地上,崭新的小褂子上,被泥点子弄脏了。
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跑回了家,一头扎进姜淑云的怀里。
“妈,他们骂我……他们都骂我……”
姜淑云抱着女儿,心如刀绞,眼泪无声地滑落。
陆大壮和王春花,躲在自家窗户后面,看着这一切,脸上露出了阴谋得逞的笑容。
他们成功了。
他们用最廉价的武器——唾沫星子,成功地孤立了陆峰一家。
把他们从荣耀的顶峰,推向了全村公敌的深渊。
现在,整个村子的舆论,都站在了他们这边。
他们接下来的行动,就有了“民意”的基础。
陆峰坐在屋里的角落里,手里正用一块磨刀石,不紧不慢地打磨着那把染血的剥皮刀。
“锵……锵……”
磨刀声,规律,而又冰冷。
他听着门外妹妹压抑的哭声,听着母亲无声的抽泣。
他什么都没说。
他脸上的表情,平静得像一潭结了冰的深水。
但他那双眼睛里,却有风暴在凝聚。
他知道,这一切都是陆大壮一家的手笔。
用愚昧和恐惧,来煽动群众。
最低级,却也最有效的手段。
对付鬣狗,讲道理是没用的。
你跟它讲道理,它只会觉得你软弱可欺,然后变本加厉地扑上来,撕咬你,吞噬你。
唯一的办法,就是用最直接,最血腥的方式,打断它的脊梁,敲碎它的牙齿。
让它从骨子里,感到恐惧。
让它知道,有些存在,是它永远,都不能挑衅的。
磨刀石,停了下来。
陆峰用手指,轻轻弹了一下刀锋。
“嗡……”
一声轻鸣,如同龙吟。
刀锋上,寒光流转。
他知道,陆大壮的好戏,快要开场了。
他也做好了,谢幕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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