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副主任站在公社后山最高的那个土坡上。
风吹过来,带着一股混合了烂泥和死虫子的腥臭。
他没动。
脚下,是他的管区。
一片死寂的,灰褐色的地狱。
前一天还残存着些许绿意的田地,现在,连地皮都被刮掉了一层。光秃秃的,像得了癞疮。
只有风吹过,卷起一阵黄土。
唯独一个方向,例外。
东边。
靠山屯的方向。
那里,有一块绿。
一块顽固的,扎眼的,不该存在的绿。
那片绿色,像一根针,扎在刘副主任的眼球上,让他看一眼,心就跟着抽搐一下。
他亲眼看到了。
昨天,他就在这个山坡上,亲眼目睹了那匪夷所思的一幕。
那片能吞掉天空的蝗虫乌云,在抵达靠山屯上空时,像活物一样,被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
两股黑色的洪流,绕着那片小小的村庄,分流而过。
他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理解。
不相信。
他甚至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以为是天太热,中了暑,出现了幻觉。
可事实,就摆在那里。
冰冷,残酷,像一个巨大的巴掌,反复抽在他的脸上。
蝗虫走了。
地狱留下了。
公社下辖的十二个生产队,除了靠山屯,其余十一个,几乎颗粒无收。
今年的生产任务,别说翻一番,连去年的十分之一都保不住。
这已经不是生产事故了。
这是天塌了。
而他刘副主任,就是那个顶着天的人。
公社办公室里那台黑色的手摇电话,从昨天下午开始,就没停过。
县里。
地区。
每一个电话,都像是一把烧红的锤子,狠狠砸在他的脑袋上。
问责,怒斥,咆哮。
他从一开始的辩解,到后来的麻木,再到现在的恐惧。
巨大的压力,像一座山,把他死死压在底下,让他喘不过气。
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一夜没睡。
烟头,在地上扔了一地。
他脑子里,反复回放着两个画面。
一个,是漫天蝗虫下,村民们绝望的哭嚎。
另一个,是靠山屯那个少年,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脸。
那个被他三番五次打压,嘲讽,视为歪门邪道的少年。
那个他恨不得一脚踩进泥里,永世不得翻身的刺头。
现在,成了他唯一的,也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这个认知,比县里领导的怒骂,更让他感到屈辱。
让他去求那个小子?
让他低头?
他刘副主任,什么时候这么窝囊过。
他一拳砸在桌子上,茶缸子跳起来,摔在地上,碎了。
可那股子憋在胸口的火,发不出来。
他颓然地坐回椅子上,双手插进头发里,痛苦地呻吟。
他知道,自己没得选。
如果不想办法挽回一点损失,他的政治生涯,也就到头了。
滚回老家种地,都是最好的下场。
一夜的挣扎,一夜的煎熬。
天亮的时候,刘副主任站了起来。
他看着镜子里那个双眼布满血丝,脸色灰败,胡子拉碴的男人。
所有的官威,所有的偏见,所有的骄傲,都在这一夜之间,被现实碾得粉碎。
他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备车,去靠山屯。”
绿色的嘎斯吉普车,再一次开进了靠山屯。
车轮,碾过一层薄薄的蝗虫尸体,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
车里的气氛,压抑得可怕。
跟着来的几个公社干部,一个个耷拉着脑袋,谁也不说话。
车子没有在村口停。
刘副主任哑着嗓子,指挥司机,一路开到了村子最东头。
那栋崭新的,气派的青砖大瓦房前。
车停了。
刘副主任推开车门,腿有点软。
他扶着车门,站稳了,才迈开步子。
靠山屯,和外面像是两个世界。
这里闻不到那股死虫子的腥臭,空气里,反而飘着一股淡淡的,辛辣的草药味。
村子里很安静。
没有哭嚎,没有绝望。
村民们在默默地收拾着田地边上那些蝗虫的尸体,动作麻利,眼神里,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平静。
当他们看到刘副主任的吉普车时,都停下了手里的活。
他们看着他。
眼神里,没有了过去的敬畏,也没有恐惧。
而是一种古怪的,复杂的,像是怜悯,又像是嘲弄的情绪。
刘副主任的脸皮,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他低着头,不敢和那些目光对视,几乎是逃一样,快步走到了陆峰家的新房院门前。
院门开着。
他一眼就看到了院子里的人。
陆峰。
那个少年,正坐在一张小马扎上,背对着院门。
他手里,拿着那把染过狼王血的剥皮刀。
刀锋,在他手里,像有了生命。
他正在削一块木头,动作不快,却极其稳定,精准。
木屑,像雪花一样,一片片落下。
一旁的石阶上,坐着他的小妹妹陆灵。
小丫头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哥哥手里的动作,满脸都是期待和崇拜。
追风那条黄狗,趴在陆峰的脚边,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地。
岁月静好。
这四个字,毫无征兆地,跳进了刘副主任的脑子里。
他看着这幅画面,再想想外面那些颗粒无收,家破人亡的村子。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无力感,攥住了他的心脏。
他站在门口,脚下像生了根,怎么也迈不进去。
跟在后面的干部,小声催促了一句:“主任?”
刘副主任身体一震,像是从梦里惊醒。
他深吸了一口气。
那口气,带着草药的怪味,呛得他肺疼。
他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了。
他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皱巴巴的干部服,抬起脚,走进了院子。
他的脚步声,惊动了那条狗。
追风抬起头,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威胁。
陆峰手里的动作,停了。
他没有回头。
刘副主任看着那个清瘦的背影,心脏不争气地狂跳起来。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像是要冒烟。
准备了一路的措辞,此刻,一个字都想不起来。
他脑子里,只剩下一片空白。
最终,他放弃了所有挣扎。
他看着那个连头都懒得回的少年,用一种他自己都觉得陌生的,近乎低声下气的语气,艰难地开口。
“陆峰同志。”
他顿了顿,声音因为紧张,有些发颤。
“我……我是来向你,请求支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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