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过老宅照壁时,李玄林正踩着八仙桌擦拭房梁。铁盒锈屑簌簌落在蓝布围裙上,惊醒了梁间栖着的雨燕。三花猫突然炸毛窜过天井,撞得西厢房铜铃叮当乱响——那铃铛原是二伯从朝鲜带回的炮弹壳改的,二十年前李玄策离家从军时,曾摘下来在铃舌刻过山河无恙。
三小子搭把手!大哥李玄柏抱着酒坛跨进门槛,藏青中山装肩头落满榆钱。他左臂保持着不自然的弯曲,那是七九年边境冲突留下的旧伤。酒坛泥封剥落的瞬间,混着松脂香的酒气直冲梁柱,惊得铁盒里沉睡五十年的信笺突然翻了个身。
李玄策接过沉甸甸的陶坛,指尖触到坛腹凸起的纹路——竟是幅微雕版《上甘岭坑道图》。月光透过冰裂纹窗棂落在坛身,恰照亮战士们传递苹果的剪影。他忽然想起二十岁那年中秋,三个哥哥就是用这坛酒,灌得他抱着祠堂石狮念了整夜《孙子兵法》。
当年拼酒的陶碗还在灶王爷跟前供着呢。二哥李玄松提着竹篮跨进堂屋,篮中青瓷碗沿的豁口闪着冷光。他右耳垂缺了半块,八五年拆哑炮时崩的,此刻随笑声轻轻颤动:小四醉得往碗里扔钢镚,说要给坑道里的二伯捎酒钱......
话没说完,东厢房突然传来木器倾倒的闷响。李念墨举着半截蜡烛探出头,小脸映着跃动的火苗:阿爹!梁鼠撞倒了太爷爷的罗盘!烛光摇曳间,铁盒缝隙突然飘出片焦黄的枫叶,叶脉间1952.11.25的墨迹被岁月蚀成蛛网状。
三足铜酒爵注满时,月光正爬上西厢房檐角的睚眦石雕。李玄柏从樟木箱取出个红绸包裹,层层揭开是柄桦树皮口琴,裂纹处嵌着星点火药渣。
五〇年冬,长津湖。他摩挲着琴身褪色的蓝漆,喉结随吞咽动作上下滚动,二伯带着文工团给九兵团演出,暴风雪把运输线撕成了碎布条。
铜爵里的酒液突然泛起涟漪。众人看见二十一岁的李长河蜷在雪窝里,眼镜腿用绷带缠了三圈。他正往冻僵的指间呵气,怀里紧抱着从美军尸体上找到的口琴谱。远处照明弹此起彼伏,将夜空中纷扬的雪片染成诡异的橘红色。
那夜气温零下四十度。李玄松突然用筷子敲击陶碗,叮叮声模拟着当年雪粒敲打钢盔的节奏,二伯发现美军阵地在循环播放圣诞歌,突然扯开嗓门唱起了《阿里郎》。
酒气氤氲中,时空仿佛折叠。李玄策看见年轻的二伯跃出掩体,口琴声混着朝鲜语版《国际歌》刺破寒夜。雪花在他镜片上凝成冰晶,琴孔间呼出的白雾被探照灯照得通明。对面阵地的机枪突然哑火,有个颤抖的男声用英语喊:别开枪!是幽灵在唱歌!
其实二伯早冻掉了两个脚趾。李玄林突然扯开裤管,露出与二伯如出一辙的紫红色冻疮疤痕,他用宣传画裹住双脚,在雪地里跳了整夜农乐舞。天亮时美军阵地上竖着白旗,旗杆是断了的十字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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