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阳光,带着初秋特有的清澈与力度,斜斜地穿过北师大教学楼宽敞的阶梯教室玻璃窗,在讲台上投下一块明亮的光斑。空气中,无数细小的尘埃在投影仪强烈的光束里飞舞、旋转,如同被照亮的微观星河。教室里坐满了来自全国各地的乡村教师,他们的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更带着对知识的渴求和对即将推行的“双减”政策的思索。阳光落在他们洗得发白的衬衫领口、粗糙的手指关节和写满风霜却明亮的眼睛上,空气里弥漫着粉笔灰、旧书本和一种沉甸甸的期待混合的气息。
讲台中央,放着一个普通的透明玻璃瓶。瓶子里没有水,只有几株沉甸甸的、金灿灿的麦穗。这不是温室里精心培育的品种,而是从北方某片饱受干旱考验的土地上收割下来的。麦秆粗壮而坚韧,带着风吹日晒的微黄;麦穗饱满,颗颗麦粒如同淬炼过的黄金,紧紧簇拥着,锋芒毕露,在阳光下闪烁着锐利的光泽。几根桀骜不驯的麦芒,倔强地刺出瓶口,像守卫丰收的微小长矛。
方清墨站在讲台旁,一身简洁的米白色套装,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额前。她指着投影幕布上复杂的分子结构图和植物细胞显微影像,声音清晰而温和:
“……所以,通过基因编辑和特殊的逆境诱导技术,我们团队正在尝试培育新一代的抗病毒、耐旱涝的作物。就像这瓶里的旱地麦穗,”她微微侧身,手指轻轻拂过那几根倔强的麦芒,动作带着一种对生命韧性的敬意,“它们在极端环境下,进化出了更强的细胞壁结构,积累了更多抵抗病原体和环境压力的特殊代谢物。这不仅仅是粮食的保障,更是应对未来气候变化和潜在粮食危机的一种储备……”
她的目光扫过台下那些专注的面孔,这些都是扎根在最基层、最需要前沿知识支撑的园丁。她的话语试图将高深的实验室语言,转化为他们能理解、能带回乡土的希望。
就在这时,坐在前排靠窗位置的一位中年男教师,局促地举起了手。他皮肤黝黑,手指关节粗大,穿着一件洗得发灰的蓝色涤卡外套,袖口已经磨出了毛边。他的脸上带着庄稼人特有的质朴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方……方院士,”他站起身,声音有些沙哑,带着浓重的乡音,“您讲的这个……这个膜技术,能防病毒,还能透水透气,听着真神!俺……俺们那儿条件差,买不起高级设备。可俺寻思着,废物也能利用……”他一边说着,一边从随身携带的、一个同样洗得发白、边角磨损的帆布书包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圆柱形的自制滤水器,主体是一个切掉上半截的大号塑料饮料瓶。瓶口用橡皮筋紧紧扎着几层不同材质的过滤材料,核心部分是一个透明的、带着螺旋纹路的有机玻璃管,里面填充着深浅不一的颗粒物。整个装置看起来简陋,却透着股认真劲儿和生活的智慧。
“俺……俺用娃喝完的饮料瓶,还有……”他有些不好意思地顿了顿,声音低了些,“还有俺从城里建筑垃圾堆捡的……一些看着挺干净的塑料废膜,洗干净、剪碎了,一层层叠起来塞进去……也不知道对不对,反正按您以前论文里画的示意图琢磨的……村里娃们喝了这水,闹肚子的确实少了……” 他双手捧着这个简陋的滤水器,像捧着什么宝贝,眼神里混合着忐忑和一丝微弱的自豪。
方清墨心头猛地一跳!她快步走下讲台,来到这位教师面前,双手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滤水器。她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滤水器的核心——那个透明的有机玻璃管上。管子两端用来密封固定的圆形塑料盖片,其中一个盖片的内侧,清晰地印着一个蓝白相间的Logo:
恒泰地产 · 健康饮水伴您行
恒泰!又是恒泰!这个标志像一根冰冷的刺,瞬间扎进方清墨的记忆!几个月前在高中心理咨询室,那个落榜女生自制的滤水器核心部件上,印着同样的标志!它们都源自恒泰地产捐赠的、被实验室判定为不合格而退回的“废料”!
更让方清墨瞳孔骤缩的是,透过透明的有机玻璃管壁,她清晰地看到,在层层叠叠的、由废弃塑料膜碎片构成的过滤层深处,靠近底部的位置,竟然嵌着一小块指甲盖大小、边缘锋利的瓷片!那瓷片质地细腻,釉色是天青中带着一丝灰蓝,在教室明亮的灯光下,温润内敛——分明是河南巩义窑宋元时期的特征!与簋街老张辣酱坛泥封里嵌着的那片如出一辙!
恒泰的“废料”、巩义的古瓷片、乡村教师的巧手……这些看似毫不相关的碎片,在这个讲台上,在这个简陋的滤水器里,再次强行拼凑在一起,指向那个盘踞在方清墨心头的不安疑团。恒泰的手,似乎伸得太长了。
就在她心头疑云密布、指尖无意识用力摩挲着滤水器冰凉的管壁时——
“妈妈!麦子!”
一声清脆又带着急切的童音,像颗小石子猛地砸破了教室的寂静!
是李天枢!小家伙不知何时溜进了教室后面,一直安静地坐在角落的小板凳上画画。此刻,他却像被什么无形的力量驱使着,猛地丢下画笔和画纸,像只灵活的小猴子,手脚并用地爬上了讲台!他的目标直指玻璃瓶里那几株金灿灿的旱地麦穗!
“天枢!下来!”方清墨一惊,连忙出声阻止。
但李天枢的动作快得出奇。他小小的身体扑到讲台中央,伸出小手,不是去拿瓶子,而是直接穿过那几根倔强刺出的麦芒,一把抓住了其中一株最饱满的麦穗!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仿佛那麦穗是什么救命稻草。
“嗤啦!”
一根极其锐利的麦芒,瞬间划过方清墨下意识伸过去想拦住他的手腕内侧!皮肤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一点殷红的小血珠,如同饱满的红豆,立刻从白皙的皮肤下沁了出来,凝在细细的血线上。那血珠在窗外透进的阳光下,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近乎燃烧的深红色泽,像一颗微缩的、坠入大气层的火星。
然而,李天枢似乎根本没注意到自己划伤了妈妈。他紧紧攥着那株麦穗,小脸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乌黑的大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惊恐的光芒,死死盯着窗外的天空,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喊道:
“乌云!乌云在咬山!快!快收麦子!现在就要收!一粒都不能留在田里!”
他的声音又尖又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预言力量,瞬间穿透了整个教室!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目光齐刷刷地投向窗外。
窗外,北师大的校园沐浴在初秋明媚的阳光下,远处的西山轮廓清晰,天空湛蓝如洗,只有几缕淡淡的白云悠闲地飘着。哪有什么“乌云咬山”?
“这孩子……” “说什么呢?” 台下传来老师们疑惑不解的低语。
方清墨也愣住了,手腕上的刺痛和那滴刺目的血珠提醒她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幻觉。她看着儿子异常的神情和紧握麦穗的小手,心脏猛地一沉。天枢的“看见”,从未错过。她甚至无暇去擦掉手腕上那滴血珠,目光下意识地投向讲台上那位乡村教师。
那位教师同样一脸惊愕,但与其他人的疑惑不同,他的眼睛在听到“乌云咬山”四个字时,瞬间瞪圆了!仿佛听到了什么古老的咒语!他猛地低头,飞快地翻开放在课桌上的那本厚厚的硬壳笔记本。
笔记本的封面,包着一层厚实的、已经磨损发黄的挂历纸。挂历纸的背面朝外,上面印着的不是什么风景或明星,而是一张巨大的、颜色已经褪得有些模糊的——1998年全国汛情形势图!长江、嫩江、松花江……代表洪水的深蓝色区域触目惊心!这张承载着沉重记忆的汛情图,此刻成了他笔记本的保护壳。
他粗糙的手指颤抖着,指向笔记本内页边缘空白处用圆珠笔记录的一行小字,那是他听村里最老的老农念叨过、被他当作“土话”随手记下的农谚:
“乌云咬山脚,龙王发白毛;镰刀要磨快,仓门需敞开。”
“是……是了!”乡村教师的声音带着巨大的震惊和一丝后怕的颤抖,“俺们那儿的老话!‘乌云咬山’!是说……是说暴雨来之前,乌云压得特别低,像要把山头吞下去一样!紧跟着就是泼天的大雨!收麦子!必须抢在乌云咬山的时候收!不然麦子全得泡烂在地里!”
他猛地抬头,看向窗外那片此刻依旧晴朗的天空,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悸:“这娃娃……他咋知道俺们那儿的老话?!而且……这天气……”
仿佛是为了印证李天枢的预言和乡村教师口中的古老农谚,也仿佛是为了给这充满悬疑和不安的时刻加一个沉重的注脚——
当晚,新闻联播前的天气预报时间。
“……紧急气象预警!受异常气候影响,预计未来24小时内,河南中西部、山西南部等地将遭遇极端强降雨天气!局部地区降水量可能突破历史极值!请相关地区立即做好防范工作,尤其是秋粮主产区,需全力组织抢收……”
播音员严肃急促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鼓点,敲打在千家万户的电视屏幕上,也敲打在刚刚结束一天课程、正和方清墨一起看新闻的李玄策心上。
画面切到了河南某地的农田。在预报的暴雨来临前,在李天枢那声稚嫩却如惊雷般的“乌云咬山”预警和古老农谚的提醒下,当地的农民们显然已经行动了起来!镜头扫过广袤的麦田,金黄的麦浪在傍晚的微风中起伏,但田埂上、道路上,停满了联合收割机和农用三轮车。无数的身影在田间地头穿梭、奔忙,挥舞着镰刀,开动着机器,争分夺秒地抢收着那关乎一年生计的粮食。夕阳的余晖将人影拉得很长,混合着扬起的尘土和麦芒,构成一幅紧张而壮丽的“虎口夺粮”图景。画外音报道:“……得益于及时预警和科学组织,截至发稿时,该地区已完成近八成小麦抢收任务,最大程度避免了极端天气可能造成的损失……”
方清墨静静地坐在沙发上,手腕上被麦芒划破的小伤口已经结了一个暗红色的痂点,像一颗凝固的小小火星。她看着电视里抢收的场景,目光复杂。李天枢蜷在她身边的地毯上,已经抱着一个旧玩偶睡着了。小家伙的衣兜没有扣好,几粒小小的、深紫色的、还沾着酱色痕迹的紫苏籽,悄无声息地从兜里滑落出来,掉在浅色的地毯上,像几颗沉睡的、来自麻辣烫摊的秘密种子。
李玄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京城宁静的夜空。天气预报里河南暴雨的预警还在耳边回响。他想起讲台上那瓶锋芒毕露的旱地麦穗,想起乡村教师笔记本上包着的1998年汛情图,想起儿子划破妻子手腕的麦芒和那声惊心动魄的“乌云咬山”。古老的智慧,孩子的预言,科学的警示,在2021年这个多事之秋,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他轻轻摩挲着窗棂,仿佛能触摸到那自远方奔涌而来的雨云气息。地毯上那几粒紫苏籽,在灯光下泛着微弱的油光,像大地在黑暗中无声睁开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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