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显宗真的成了白鹿蒙学的一名学童。
他每日里来得最早，走得最晚。周秀才教的每一个字，他都用心记下；白煜田讲的每一句道理，他都反复琢磨。他就像一块干涸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知识的甘霖。课间，他不再孤僻，白承业会主动找他说话，给他讲解功课里不懂的地方，有时候，还会从怀里掏出两个烤红薯，分一个给他。
学堂里的日子，简单而又快乐，让他几乎快要忘了父亲交代给他的那个“任务”。
可每当夜幕降临，他一回到那个阴沉沉的家，现实就会把他重新拉回泥潭。
鹿承祖几乎每晚都会把他叫到房里，盘问他在学堂里的见闻。
“今天，白煜田都跟谁说话了？”
“周秀才有没有教你们什么新东西？”
“白承业有没有跟你打听咱们家里的事？”
起初，鹿显宗还只是捡些无关紧要的琐事说一说。可鹿承祖总是不满意，嫌他“没眼力价”，不会“探听虚实”。
这天晚上，鹿承祖把他叫进屋，脸色格外地严肃。
“显宗，爹交给你个正经差事。”他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我听说，白家最近总是在看那本破农书，还对着那张渠图指指点点。你去，给我好好听听，看看他们是不是又憋着什么坏水，想挖一条新渠，把咱们鹿家这口井彻底给废了。这事关乎咱们鹿家的命根子，你可得给我办利索了！”
鹿显宗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父亲这是在逼他去做一件对不起白家人的事。
第二天，他一整天都心神不宁。周秀才在讲“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下午放学后，别的孩子都回家了，他却磨磨蹭蹭地留了下来。他看到白承业正帮着父亲白煜田，整理族堂里存放的农具。他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走了过去。
“承业哥……”他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白承业转过身，看到他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笑了笑：“怎么了，显宗？今天的功课，又有不懂的地方？”
鹿显宗的脸涨得通红，他攥着衣角，把头埋得更低了。他把父亲昨晚交代给他的话，结结巴巴地，一五一十地都说了出来。
“……我爹，他……他让我来问问，你们……你们是不是要挖新渠……”
说完，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眼圈都红了，生怕白承业会因此而看不起他，会骂他是个告密的小人。
然而，白承业听完，并没有生气，也没有嘲笑。他脸上的笑容，甚至都没有变。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个比自己小了好几岁的孩子，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怜悯和了然。
“就为这事啊。”白承业的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我还以为什么天大的事呢。你回去告诉你爹，就说，我们白家，没有挖新渠的想法。”
他顿了顿，拿起旁边的一只水瓢，从缸里舀起一瓢清亮的井水，递到鹿显宗面前。“你再替我带句话给你爹和你爷爷。就说，咱们这白鹿渠里的水，是老天爷赏给整个白鹿滩所有人的。只要他们鹿家的地也缺水，只要他们肯开口，这渠里的水，也一样能浇到他们鹿家的田里去。咱们两家，争归争，闹归闹，但总归是一条根上的乡亲，犯不着在吃饭喝水这点事上，斗个你死我活。”
鹿显宗呆呆地捧着那瓢水，看着水面倒映出白承业那张真诚的脸，又看了看他清澈的眼睛。他心里那块一直压着他的大石头，瞬间就落了地。他用力地点了点头，把那瓢水一饮而尽，然后转身就往家跑去。
他要把白承业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父亲和爷爷。他觉得，这么好的话，他们听了，一定会改变对白家的看法的。
鹿家大院里，鹿承祖和鹿三位听完儿子的传话，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反应。
鹿承祖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神色。他一拍大腿，对鹿三位说：“爹！你听听！我说什么来着？那姓白的，肯定是怕了咱们了！他们知道咱们捏着井水这个命门，不敢跟咱们硬碰硬了，这是主动上门来求和，想跟咱们合作了！”
鹿三位却没有他那么乐观。他坐在太师椅上，手指在扶手上轻轻地敲着，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猜忌和疑虑。
白家会这么好心？他不信。这几番交手下来，他太了解白煜田父子了。那都不是肯吃亏的主儿。他们主动示弱，背后一定还藏着什么别的算计。
“合作？”鹿三位冷笑一声，打断了儿子的兴奋。“黄鼠狼给鸡拜年，能安什么好心？他这是看咱们家有井，想用他那渠里的泥汤水，换咱们的清井水用呢！想得倒美！”
他站起身，在屋里踱了几个来回，最后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狠厉。
“我才不跟他们合作！”他一顿拐杖，声音里充满了怨毒，“他白家不是能耐吗？不是会挖渠吗？不是会收买人心吗？好啊！等明年开春，地里最需要水的时候，我就让他看看，到底是谁，捏着谁的命根子！我就让他看看，这白鹿滩，到底谁才是老大！”
他像是已经看到了明年春天，白家和那些捧着白家的乡邻们，因为缺水而颗粒无收，最终只能跪到他鹿家门前，求他施舍一担救命水的场景。
鹿显宗站在一旁，听着父亲和爷爷的对话，小脸上的喜悦一点点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困惑和失望。他想不明白，为什么白承业哥那么好心的话，到了他们嘴里，就变成了阴谋和算计。
他默默地退出了屋子，一个人走到了院子里的那片停工的药材铺地基旁。他看着那口被土墙围起来的深井，又抬头望了望远处白家族堂里透出的温暖灯火。他第一次觉得，这两家人，像是活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一个，充满了阳光和善意；另一个，则充满了阴冷和算计。而他自己，就夹在这两个世界的中间，动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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