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景琦的办事效率很高。不出两日,关于那个“白承福”的消息,就摆在了白承业的书案上。
“爹,查到了。”白景琦的神色,有些古怪,“这个白承福叔,确实是咱们白家的旁系,论辈分,跟您和二叔是亲堂兄弟。他家,就住在村子最西头,那几间没人注意的破窑洞里。”
“窑洞?”白承业皱起了眉。白家迁来白鹿滩后,虽不富裕,但也都是盖了草屋,后来又陆续换成了砖房,怎么还有人,住在窑洞里?
“是。”白景琦接着说,“我打听了,承福叔这个人,性子……很孤僻,平日里从不跟村里人来往,也不参加互助会。他有个媳妇,身子骨很弱,常年见不得风。两人就靠着开垦村西头那几亩最贫瘠的沙地为生,日子过得……很苦。”
白承业的心,沉了下去。他身为族长,竟对族里有如此贫苦的兄弟,一无所知。这,是他的失职。
“走,带我去看看。”他当即放下手里的笔。
父子二人,穿过大半个村子,来到了村西头。这里地势偏僻,土地也都是些长不出好庄稼的沙土地。几孔破败不堪的窑洞,孤零零地戳在黄土崖上,像是被人遗忘了一样。
其中一孔窑洞的门口,晾晒着一些叫不出名字的草药,一个身材佝偻、面色蜡黄的男人,正蹲在地上,吃力地编着一个破旧的柳条筐。他听见脚步声,警惕地抬起头,那双眼睛里,充满了对生人的畏惧和疏离。
“请问……可是承福兄弟?”白承业试探着问。
那男人愣了一下,站起身,局促不安地搓着手:“我……我就是。您是……族长?”
“我是白承业。”白承业看着他那身打满了补丁的衣服,和他脚上那双几乎快要磨穿了的布鞋,心里一阵发酸。“兄弟,你怎么……过得如此艰难?为何……从不来族里,说一声?”
白承福低下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我……我不想给族里……添麻烦……”
就在这时,窑洞里,传出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白承福脸色一变,连忙钻了进去。白承业父子跟进去一看,只见窑洞里,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中药味。一个骨瘦如柴的女人,正躺在土炕上,咳得撕心裂肺。
这,就是白承福那常年不见人的媳妇。
白承业上前,替她把了把脉,又问了问病情。原来,她得的是肺痨,一种极耗钱财的富贵病。这些年,白承福为了给她治病,几乎耗尽了家财,连吃饭都成了问题,更别说盖房子了。他之所以性子孤僻,不与人来往,也是怕……怕别人知道他家的光景,看不起他,也怕把病气,过给了别人。
白承业看着眼前这番景象,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从怀里,掏出十两银子,硬塞到白承福的手里。
“兄弟,这钱,你先拿着,给你媳妇抓药,买点好吃的,补补身子。”
他又对白景琦说:“去,回族仓,扛两袋白面,一袋大米过来!再把家里那床新弹的棉被,也抱过来!”
白承福捧着那沉甸甸的银子,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汉子,竟“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泣不成声。
从白承福家回来,白承业的心情,异常沉重。
当天夜里,他便召集了白承安和族里的几位主心骨,在祠堂里,开了一次紧急的族会。
“今天,我去看了承福兄弟。”他的声音,充满了自责,“我身为族长,竟让自己的族人,在我眼皮子底下,过着这等牛马不如的日子。这是我白承业的罪过!”
他站起身,对着众人,深深地作了一揖。
“大哥,这不怪你……”白承安连忙扶住他。
“不,怪我。”白承业直起身,眼中,却燃起了一团火。“这件事,也让我明白了一件事。咱们的族谱,不能再只是一个记录名字的本子了!它,应该是一张网,一张能把我们白氏所有族人,都牢牢网在一起,互帮互助,不让任何一个人掉队的网!”
他将那本新修的族谱,摊在桌上。
“我决定,从今日起,重修族谱!不仅要记录姓名、辈分,更要详查各家各户的田产、人口、生计!凡族中,有鳏寡孤独、贫病交加者,一经查实,即由族中公仓,按月,发放钱粮救济!凡族中子弟,有聪慧向学,却家贫无力者,一应束修笔墨,皆由族中公担!”
“我白氏一族,迁来白鹿滩,为的是活命,更是为了活出个人样来!我绝不容许,在我白氏的族谱上,再出现一个像承福兄弟这样,被遗忘在角落里,自生自灭的名字!”
他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让在场的所有人,都为之动容。
族谱的修订,不再是一件文书工作,而变成了一场遍及全村的、细致入微的“摸底”行动。白承业亲自带队,一家一家地走,一户一户地问。
也正是在这次修订中,他正式地,将自己和弟弟白承安两支的谱系,清晰地记录了下来。
“嫡长子白承业一支:下有二子,长子白景琦,次子白景明。”
“嫡次子白承安一支:下有一子,名白景轩。”
他又将白承福的名字,从旁系末支,提到了与他们兄弟并列的位置,并在其名下,做了详细的标注:“妻,孙氏,有疾。家贫,当由合族之力,共助之。”
做完这一切,他还不放心。他想起了父亲当年的做法。他将修订好的族谱,工工整整地,抄录了三份。一份,按规矩,藏于祠堂的神龛之内,奉于祖先案前。一份,留于自己身边,以便随时查阅、增补。
而最后一份,他则亲自,送往了县衙,交由县太爷,备案存证。
“大人,”他对县太爷说,“此非一家之谱,乃一村之根。有官府为证,则根基愈牢,后世子孙,不敢轻易篡改、遗忘。”
县太爷看着这份详尽得近乎于户籍册的族谱,尤其是看到后面那些关于“救济贫病、资助向学”的族规时,不禁抚须长叹。
“白举人……不,你父亲白贡士,真是生了个好儿子啊。有此族谱,有此族规,何愁你白鹿村不兴旺?”
鹿家那边,鹿承祖听说了白家修族谱,还立下了那些新规矩,心里,又是另一番滋味。
他找到鹿显宗,第一次,用一种近乎于商量的口气,对他说:“显宗,咱们……咱们鹿家,也该修一修族谱了。只是……我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这事,怕是得……得你来操持。”
鹿显宗看着自己这位已经彻底没了棱角的堂叔,心里,百感交集。
“叔,我……我没修过族谱,怕是做不好。”
“做不好,可以学啊。”鹿承祖说,“你去……你去问问承业族长,问问周先生。他们,都是有学问的人。他们,会教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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