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字一出口，族堂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乡邻们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白煜田竟真的应下了这看似荒唐的比试。
鹿承祖见状，脸上露出了计谋得逞的狂喜。他觉得白煜田是碍于面子，被自己逼到了墙角，不得不应战。他清了清嗓子，抢着说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就请各位乡亲做个见证。我先来！”
他往前站了一步，挺直了腰杆，摆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架势，摇头晃脑地背诵起来：“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这几句背得倒还算流利，是他这几天关在屋里死记硬背下来的成果。背完，他得意地瞥了白煜田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该你了。
围观的乡邻里，有几个读过几天私塾的，都跟着点了点头。这开篇第一章，确实是这么背的。
白煜田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神情。他往前走了半步，声音平稳而清晰，像是山涧里流淌的清泉，不疾不徐地接了下去：“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他背得字正腔圆，抑扬顿挫，那股子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书卷气，跟鹿承祖的生硬背诵，高下立判。
鹿承祖的脸色微微一变，他没想到白煜田记得这么熟。他咬了咬牙，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背：“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
这句短，他记得牢。
白煜田接道：“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两人就这么你一段我一段地往下背，从学而篇第一章，一直背到了第十章。鹿承祖的额头上已经开始冒汗了，他背过的东西，已经快要见底了。轮到他时，他卡了半天，才磕磕巴巴地背出下一句：“子禽问于子贡曰……”
这句一出，他自己就觉得不对劲，后面的话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白煜田没有抢着纠正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乡邻中有人小声嘀咕起来：“不对吧？我记得后面是‘子曰：父在，观其志……’”
鹿承祖听见了，脸“腾”地一下就红了。他知道自己背错了顺序，强撑着狡辩道：“着……着急什么！我只是想换个顺序背，考考他！”
他说着，又绞尽脑汁地想，终于想起一句自己背过的，连忙大声喊了出来：“子曰：学而不习之，不亦说乎？”
这话一出口，族堂里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不知是谁先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紧接着，笑声就像会传染一样，在人群中蔓延开来。
“啥？学而不习之？那不就是光学不练吗？”
“哈哈哈，鹿家少爷这是读的哪门子圣贤书啊？”
王老汉更是笑得前仰后合，指着鹿承祖说：“你要是这么读书，孔夫子怕是得从坟里气得爬出来喽！”
鹿承祖被笑得无地自容，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他知道自己背错了最要命的一个字，却还死鸭子嘴硬，冲着众人吼道：“笑什么笑！你们懂个球！就是这么背的！肯定是……肯定是你们手里的书印错了！对，就是书印错了，我没背错！”
他这番胡搅蛮缠，连他亲爹鹿三位都看不下去了。鹿三位的脸黑得像锅底，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活了一辈子，还没丢过这么大的人。
就在鹿承祖还在那儿撒泼耍赖的时候，白煜田缓缓地开了口。
“承祖侄儿，你说书印错了？”他转身对儿子白承业说，“去，把我书房里那本《论语》拿来。”
白承业应声而去，很快就捧着一本用黄绫包裹的线装书走了出来。白煜田接过书，小心翼翼地解开包裹，将书摊开在众人面前。那书的书页已经泛黄发脆，但上面的字迹却是用上好的松烟墨刻印的，清晰而古朴。
白煜田指着书的第一页，对众人说：“各位乡亲都来看看。我这本《论语》，是康熙三十九年的内府刻本，是我祖父当年在京城翰林院任职时，御赐下来的。这上面的每一个字，都是经过当时的大儒们亲手校对过的，绝不会有错。”
他又指着那句“学而时习之”，一字一顿地念道：“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承祖侄儿，你看清楚了，这里是‘时习之’，不是你说的‘不习之’。是你没背会，不是书印错了。”
证据就摆在眼前，白纸黑字，无可辩驳。鹿承祖看着那本散发着墨香的古书，又看了看周围乡邻们鄙夷的眼神，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被一百只苍蝇同时围住了。他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后“哇”的一声，竟像个孩子一样，带着哭腔跑出了族堂。
鹿三位的老脸已经彻底挂不住了。他用拐杖在地上重重一顿，冲着白煜田的方向，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算你狠！”然后，也一瘸一拐地追着儿子去了。
这场比试，以一种近乎闹剧的方式收了场。白煜田赢得了举荐的名额，更重要的是，他用无可辩驳的学识，彻底碾压了鹿家试图用“文”来挽回的颜面。白鹿滩的乡邻们，第一次亲眼见识到了什么是真正的“耕读传家”。
当天夜里，鹿家的灯火亮到了后半夜。
屋子里，鹿承祖还在为白天的羞辱而哭哭啼啼，鹿三位则背着手，在地上来回踱步，脸上的神情阴晴不定。
“爹，这口气我咽不下！那姓白的，不光抢了我的名额，还让我在全村人面前丢了这么大的人！我……我跟他没完！”鹿承祖抹着眼泪说。
鹿三位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阴狠。他走到儿子面前，压低了声音说：“哭有屁用！明着来，咱们是斗不过他了。那就来暗的！”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拍在桌子上，发出“当啷”一声闷响。“这里是五十两银子。明天，你亲自去一趟县城，找到这次乡试的主考官，胡大人。我打听过了，这胡大人，最爱两样东西，一个是前朝的字画，另一个，就是这黄白之物。”
鹿承祖愣住了：“爹，你的意思是……”
“什么意思？”鹿三位冷笑一声，“你把这五十两银子，恭恭敬敬地送到胡大人府上。就跟他说，犬子承祖，不才，也想在乡试中讨个功名，还望大人能在试卷上，多多‘关照’。他要是收了银子，这事，就成了一半。”
鹿承祖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哭声也停了。他一把抓过钱袋，在手里掂了掂，脸上露出了兴奋的神色：“爹，还是你高！他白煜田不是能背书吗？我倒要看看，是他那几句破书管用，还是咱们的银子管用！”
第二天一早，鹿承祖就换上了一身最体面的衣服，揣着那袋沉甸甸的银子，坐上马车，直奔县城而去。他找到主考官胡大人的府邸，递上名帖和银子，果然被客客气气地请进了后堂。
胡大人是个面皮白净的中年人，他掂了掂手里的银子，脸上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容。他对鹿承祖说：“令尊大人真是太客气了。你放心，乡试之时，只要是你鹿公子交上来的卷子，本官自然会让你‘发挥’出最好的水平。”
得了这句许诺，鹿承祖简直是心花怒放。他回到白鹿滩，得意地对管家说：“去，跟村里人说，这次乡试，我中举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让那姓白的，就等着看我怎么把他踩在脚底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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