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试的考场,设在县城的文庙大殿里。上百名考生按照号牌,一人一席,隔着一臂的距离,依次坐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年书卷的霉味和新研墨锭的清香,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庄严肃穆的气氛。巡场的衙役手按腰刀,来回踱步,除了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整个考场落针可闻。
白煜田的位置在第三排靠窗,阳光正好能透过雕花的木窗棂,照亮他面前的半方考桌。他的心很静,外界的一切纷扰,似乎都随着他研墨的动作,一点点沉淀了下去。
鹿承祖的位置则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那里光线最暗,也最不容易被主考官和巡场衙役注意到。他坐立不安,一会儿摸摸鼻子,一会儿又伸长了脖子,偷偷地打量着四周。他的眼神,跟这庄重的考场格格不-入,倒像是个误入鸡群的黄鼠狼。
“当——”
一声云板响,考试正式开始。
衙役们将糊了名的试卷和题目分发下来。今年的经义题,出自《论语·泰伯篇》,题目只有五个字:仁以为己任。
看到这题目,白煜田的嘴角,露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这题目,正中他的下怀。他半生沉浮,半生坎坷,对这个“仁”字,有着比寻常书生更深的体悟。他稍作思忖,便提笔蘸墨,在草稿纸上列起了提纲。
而另一头的鹿承祖,看到这题目,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他连《论语》第一篇都背不全,更别说这第八篇了。他急得抓耳挠腮,额头上很快就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几次想动,都因为巡场衙役从身边走过,而不得不强行按捺住。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主考官胡大人才端着茶杯,慢悠悠地从后堂踱了出来。他在考场里巡视了一圈,目光在白煜-田的考桌前停留了片刻,又状似无意地扫了一眼最后一排的鹿承祖,然后便坐回了高台上的主考官座位,端起茶杯,闭目养神起来。
就在这时,鹿承祖的机会来了。他趁着离他最近的那个巡场衙役转身走向另一头的时候,身子猛地往下一缩,右手迅速地探进了自己的袖口里。再伸出来时,手里已经多了一张被手心汗水浸得有些潮湿的纸条。
他做贼心虚地左右看了看,见没人注意自己,便飞快地将纸条摊开,压在试卷下面,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往正式的答卷上抄。那张纸条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正是一篇早就准备好的,关于“仁”的文章。
他的这些小动作,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不知,全都被一个人看得清清楚楚。
白煜田的位置,正好能通过窗棂的反光,将鹿承祖那半边角落里的情景,看得一览无余。从鹿承祖探手入袖,到他摊开纸条,再到他埋头抄写的每一个细节,都像皮影戏一样,清晰地映在了那片小小的反光里。
白煜田的笔,停顿了一下。
他完全可以立刻起身,当场揭发。以他秀才的功名,在考场上向主考官举报舞弊,是合乎规矩的。但他的目光,却越过鹿承祖,落在了高台上那个正闭目养神的胡大人身上。他想起了考场外的那一幕,想起了那个特殊的小侧门。
他知道,当场揭发,未必有用。胡大人既然收了鹿家的银子,就绝不会轻易让鹿承祖出事。到时候,反倒可能被他们倒打一耙,说自己诬陷同场考生,扰乱考场秩序。那样一来,别说功名,怕是连这考场都出不去。
想到这里,白煜-田重新握紧了手中的毛笔。他的心,比之前更静了,静得像一口结了冰的深潭。
他不再去看窗棂上的反光,而是将全部心神,都投入到了自己的文章里。他的笔尖在纸上行云流水,下笔千言,一气呵成。从“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破题,到引经据典,再到结合自己迁滩立族、帮扶乡邻的亲身经历,将那“仁”字,写得血肉丰满,入木三分。
文章写完,还剩下一些时间。他将试卷从头到尾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一个错字,没有一处涂改。然后,他做了一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情。
他提起笔,饱蘸浓墨,在整篇策论文章的末尾,又用工整的小楷,另起一行,加了一句话。
这句话很短,只有二十来个字:“考场有弊,朗朗乾坤之下,竟有学子持纸条作答,恐失公允。若视而不见,则圣贤蒙羞,朝廷失信。恳请大人明察。”
写完,他在句末端端正正地署上了自己的名字:白鹿滩,白煜田。
放下笔,他吹干墨迹,将试卷整整齐齐地叠好。此刻,他的心里,一片坦然。该做的,他都做了。是与非,公与私,就全看那位主考官胡大人,如何取舍了。
考试结束的钟声响起,衙役们开始挨个收取试卷。
胡大人坐在高台上,接过一摞摞的试卷。当他看到白煜田那份卷子时,先是被那笔力遒劲、一气呵成的文章所吸引,连连点头。可当他看到末尾那段话和那个署名时,他的手,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
他抬起头,目光阴沉地看了一眼已经起身准备离场的白煜田,又看了一眼正满脸喜色、自以为万事大吉的鹿承祖,额头上,渗出了一层冷汗。
他知道,这事,棘手了。白煜田这是把一个烫手的山芋,结结实实地塞到了他的手里。是保住自己的名声和前程,还是保住鹿家那五十两银子?这成了一个难题。
考试结束后的几天,白鹿滩的气氛变得有些古怪。
鹿家那边,几乎是天天都在放话。管家鹿三泰逢人就说:“我家少爷这次考得好极了!主考官大人当场就夸了他的文章,说是有经世之才。这中举,是铁板钉钉的事!”
鹿承祖自己,也一改往日的颓丧,又变得神气活现起来。他整日穿着新做的绸衫,在村里晃来晃去,见到乡邻,总要装模作样地问上一句:“今年的粮税,怕是又要涨了吧?唉,等我中了举,一定跟县太爷说说,给咱们乡亲们减减负。”
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让王老汉等人看了,都忍不住在背后啐口水。
李二婶有些担心,偷偷跑来问白承业:“承业啊,鹿家那边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你爹考得到底咋样?要不要去县城打听打听?”
白承业正在院里劈柴,他把斧头往木桩上一顿,擦了擦汗,笑着说:“二婶,你放心。我爹是凭真本事考的,中与不中,都堂堂正正,没什么好打听的。倒是有些人,心里有鬼,才需要到处嚷嚷,给自己壮胆。”
他望向鹿家大院的方向,眼神里,透着一股子年轻人特有的自信和笃定。他相信自己的父亲,也相信,这天底下,总归还有个“公道”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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