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的门,锁了三天。
每天,只有一个老婆子,从门板底下的小洞里,塞进来两个冷硬的黑面馍馍和一碗清水。鹿显宗不哭,也不闹,就那么蜷缩在干草堆里,默默地啃着那能硌掉牙的馍。他的脸上,还残留着父亲指印的淤青,但那双眼睛,却比以前任何时候,都亮得吓人。
三天的时间,足够让一个八岁的孩子,想明白很多事。
他想起了白爷爷教他写下的“仁义”二字,想起了周先生讲过的“舍生取义”,想起了承业哥递给他那瓢清亮的渠水。他又想起了爷爷那双阴鸷的眼睛,和父亲那个扇在他脸上的、火辣辣的巴掌。
两个世界,在他的脑子里,反复地冲撞,撕扯。
第四天夜里,机会来了。那个送饭的老婆子,许是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在外面锁门的时候,那把老旧的铜锁,没有完全锁死,留下了一道不易察alph察的缝隙。
鹿显宗听着老婆子远去的脚步声,在黑暗中,屏住了呼吸。他用冻得僵硬的手指,一点一点地,把那根用来别门的木棍,从锁眼里拨了出来。
“吱呀——”
一声轻响,门开了。
他没有回自己的屋子,也没有拿任何东西。他只是最后看了一眼那个让他感到窒息的家,然后,便像一只夜里的小兽,悄无声息地,溜出了鹿家大院。
他没有地方可去。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那个有光、有读书声、有热米粥的地方。
他一路小跑,来到了白家的院墙外。他不敢敲门,他怕惊动了村里的狗,更怕……白家人会嫌弃他。
他就在学堂外的那个墙角下,那个曾经属于周秀才的角落里,蜷缩了下来。冬夜的风,像刀子一样,刮在他单薄的衣衫上,他冷得浑身发抖,却把那本被自己重新糊好的《千字文》,死死地抱在怀里。
天刚蒙蒙亮,周秀才第一个起了床。他有早起的习惯,喜欢在孩子们来之前,先把学堂里的炉火生起来。
他一推开院门,就看到了墙角下那个瑟瑟发抖的小身影。
“显宗?”周秀-才大吃一惊,连忙上前,“你怎么会在这里?快!快进屋来!”
他把冻得几乎快要失去知觉的鹿显宗,半扶半抱地弄进了学堂,又手忙脚乱地把炉火生得旺旺的。白承业也被惊醒了,端来一碗滚烫的姜汤,一勺一勺地喂他喝了下去。
一碗姜汤下肚,鹿显宗的脸色,才渐渐恢复了一点血色。
“周先生……承业哥……”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眼泪又忍不住流了下来,“我……我从家里跑出来了。我爹不让我读书,还打我……我不想回去了……我想……我想偷偷地来上学,行吗?”
周秀-才和白承业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一丝为难和不忍。
“你这孩子……”周秀-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爹不让你来,我们要是收留了你,你爹那边,怕是不会善罢甘休啊。”
“周先生,求求您了!”鹿显宗“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我给您当牛做马,我给学堂扫地,添柴,什么活都干!我不要吃饭,只要……只要能让我每天在窗户外,听您讲课,就行了!”
看着这个为了读书,不惜离家出走、跪地乞求的孩子,周秀-才那颗读书人的心,彻底软了。
他连忙扶起鹿显宗,回头对白承业说:“承业,你看这事……”
白承业的眉头,也紧紧地锁着。他知道,收留鹿显宗,就等于公然跟鹿家撕破了脸。父亲不在家,这事,他得拿主意。
他沉吟了许久,最后,看着鹿显宗那双充满祈求的眼睛,他咬了咬牙,下定了决心。
“周先生,让他留下吧。”他走到鹿显宗面前,帮他擦干了眼泪,“咱们白家,还容得下一个真心向学的孩子。你放心,有我在,就不会让你再挨打。”
他又想了想,对周秀-才说:“不过,这事,暂时不能让你爹知道。要是他找上门来,咱们就说,是显宗在帮我们核对村里的粮产账目,算完了,就让他回去。咱们先帮你打个掩护,看看能不能拖一阵子。”
周秀-才点了点头:“也只好如此了。”
然而,他们低估了鹿承祖的怒火。
还没到中午,鹿家大院的门,就被“砰”的一声踹开了。鹿承祖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满脸怒容地冲了出来。他一晚上没找到儿子,猜来猜去,就知道,肯定是跑到了白家!
他直奔白家大院,连门都没敲,一脚就踹开了那扇虚掩的柴门。
“白承业!你给我滚出来!把我儿子藏到哪儿去了!”他冲着院子里,破口大骂。
白承业正在院里劈柴,听到动静,不紧不慢地放下斧头,走了出来。他身后,还跟着那个闻声出来的白承安。
“鹿承祖,大清早的,在我家门口,嚷嚷什么?”白承业的脸色,很平静。
“我嚷嚷什么?我儿子呢!是不是被你们给拐到这儿来了!赶紧把他给我交出来!不然,我今天就拆了你这破院子!”鹿承祖红着眼,就要往里闯。
白承业伸出胳膊,像一根铁桩,把他拦在了门口。
“你儿子,是在我们这儿。”白承业的声音,不带一丝波澜。“不过,不是我们拐来的,是他自己跑来的。”
他又指了指学堂的方向,接着说:“他现在,正在帮我们核对今年全村的粮产账目。你知道,显宗那孩子,算盘打得好,村里人都夸他。我们这儿正缺人手,就留他帮个忙。等他算完了,自然就回去了。”
“放你娘的屁!”鹿承祖根本不信这套说辞,“核对账目?你们这是拐骗我儿子!我今天非要进去看看不可!”
他仗着身强力壮,就要硬闯。
白承安在一旁,冷冷地开了口:“鹿承祖,我劝你想清楚。这院门,你今天要是敢硬闯一步,就是‘私闯民宅’。显宗一个八岁的孩子,我们能把他怎么样?倒是你,要是再敢在这里撒野,信不信,我现在就让人去县衙,告你一个‘寻衅滋事’?”
“你……”鹿承祖被白承安这番软中带硬的话,给顶得哑口无言。他知道,白承安说得没错。他没有证据,真闹到官府去,吃亏的肯定是自己。
可让他就这么灰溜溜地走了,他又咽不下这口气。
双方就这么在门口,僵持住了。
鹿承祖进不来,白承业也不让他。院子里,是白家兄弟和几个闻声而来的乡邻;院子外,是孤身一人的鹿承祖。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的童声,从学堂里传了出来。
“爹,我在这儿。您别跟承业哥吵了。我……我算完账,就回去。”
是鹿显宗。他听到了外面的争吵,从学堂里跑了出来。他站在院子当中,看着自己的父亲,又看了看挡在他身前的白承业,小小的脸上,写满了为难和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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