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过后,第一批送往县城的粮食,准备上路了。
白承安没有掉以轻心。鹿承祖那近乎疯狂的绝望,让他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他一反常态,没有选择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赶路,而是特意挑了个人来人往的晌午时分。他不仅亲自押车,还带上了族里十几个最孔武有力的后生,人人手里都拿着新发的哨棒。
队伍浩浩荡荡,锣鼓喧天,像是去赶集,又像是去迎亲。那架势,仿佛在向所有潜伏在暗处的人宣告:我们白家,有备而来。
然而,他还是低估了鹿承祖的疯狂。
当车队行至黑风口时,意外,还是发生了。
黑风口是通往县城的必经之路,这里地势险要,两边是茂密的黑松林,中间一条狭窄的官道,常年不见阳光,显得阴森森的。
车队刚驶入林口,道路两旁,突然就窜出了七八个蒙着面的黑衣人!这些人手里,都提着明晃晃的砍刀和斧头,二话不说,就朝着运粮的马车冲了过来!
“抢粮啦!有土匪抢粮啦!”
白家的后生们,虽然早有准备,但看到对方手里那闪着寒光的真家伙,还是有不少人,腿肚子都软了。
白承安的心,也猛地往下一沉。他没想到,鹿承祖竟真的敢动刀子!
“都别慌!结阵!护住粮车!”他抽出腰间的哨棒,第一个就迎了上去。
白家的后生们,在他的带领下,也鼓起勇气,迅速将三辆粮车围在了中间,用身体和手里的哨棒,组成了一道简陋的防线。
那伙“土匪”,训练有素,下手狠辣,招招都往要害上招呼。白家这边虽然人多,但大多是只会种地的庄稼汉,哪里见过这等阵仗?不到一炷香的功夫,防线就被冲开了一个口子,两个后生受了伤,倒在地上,鲜血直流。
为首的那个蒙面人,正是鹿承祖。他杀红了眼,一脚踹开一个白家后生,提着刀,就跳上了头一辆粮车。
“把粮食都给我卸下来!烧了!”他嘶吼着。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
“咻——!咻——!咻——!”
几声尖锐的破空之声,突然从林子的深处响起!紧接着,三支带着羽翎的响箭,呈“品”字形,死死地钉在了鹿承祖的脚前,箭尾兀自“嗡嗡”作响。
鹿承祖吓了一大跳,连忙后退。
紧接着,林子里,响起了整齐而又密集的脚步声。几十名身穿号服、手持水火棍和腰刀的县衙差役,从四面八方,包抄了过来,将这伙“土匪”,围了个水泄不通。
为首的,正是县衙的张捕头。他身旁,还站着一个神情平静的年轻人——白承业。
原来,这一切,都是白承安设下的一个局。
他早就料到鹿承祖会狗急跳墙,也猜到他最可能动手的地点,就是这黑风口。所以,他明面上大张旗鼓地出发,是为“引蛇出-洞”;而暗地里,他早已派了弟弟白承业,提前一天,就拿着白煜田的举人名帖和那份购粮协议,赶到了县衙。
他跟县太爷,只说了一句话:“学生担心,有不法之徒,会觊觎我白鹿滩与赵氏粮仓的交易,从中作梗,败坏县里的营商规矩,恳请大人,派人护送。”
县太爷一听就明白了。他当即就派出了手下最得力的张捕头,带着五十名精锐差役,提前一天,就在这黑风口,设下了埋伏。
鹿承祖和他手下的那几个亡命之徒,就这么一头,撞进了官府布下的天罗地网里。
“放下兵器!缴械不杀!”张捕头一声断喝。
那几个“土匪”,看到这阵势,知道大势已去,一个个都扔掉了手里的刀,跪在了地上,只有鹿承祖,还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提着刀,站在粮车上,红着眼,与众人对峙。
“鹿承祖,”白承安缓缓地走了过来,他看着这个已经彻底疯狂的对手,声音里,带着一丝怜悯,“我早就跟你说过,白鹿滩,认的是乡约,是王法。你,怎么就是不信呢?”
“王法?哈哈哈!”鹿承祖狂笑起来,笑声里,充满了绝望和不甘,“在这世上,谁的拳头硬,谁就是王法!我只恨……我只恨我今天,没能杀了你!没能烧了你的粮!”
张捕头上前一步,就要拿人。
“慢着。”白承安却拦住了他。
他走到粮车下,仰头看着鹿承祖,平静地说:“你爹死了,你爷爷也快不行了。你,是鹿家,最后一根独苗。你今天要是被官府抓走,按律,抢劫官道,死罪。你鹿家,就真的,绝了后了。”
“你把刀,放下。跟我去见一个人。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鹿承-祖愣住了。他看着白承安那双清澈的眼睛,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白承安没有再多说,而是带着被解除了武装的鹿承祖,在官差的押送下,回到了白鹿滩。
他们没有去族堂,而是直接,去了鹿家。
此时的鹿家,早已乱成了一锅粥。鹿三位在床上,听说了儿子带人去抢粮的消息,一口气没上来,已经昏死过去了。
白承安领着鹿承祖,走进了那间弥漫着浓重药味的屋子。
他让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只留下他们兄弟,和床榻上那个奄奄一息的老人。
他对着跪在地上,已经吓得魂不附体的鹿承祖说:“去,跟你爹,磕个头,认个错吧。”
鹿承祖爬到床边,握着父亲那只冰冷的手,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爹……爹……儿子不孝……儿子给您惹祸了……”
或许是听到了儿子的哭声,昏迷中的鹿三位,竟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他看着自己的儿子,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白承安,浑浊的眼睛里,流下了两行老泪。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了几声微弱的“嗬嗬”声,然后,头一歪,便再没了声息。
屋外,张捕头走了进来,对着白承安,一拱手。
“白二爷,人,我们该带走了。”
白承安看着床榻上那具尚有余温的尸体,又看了看趴在床边,哭得撕心裂肺的鹿承祖,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张捕头,”他转过身,“可否,借一步说话?”
他将张捕头,请到了院子里。
“张捕头,今日之事,多谢官府援手。只是……这鹿承祖,罪大恶极,死不足惜。但他老父刚刚过世,若此时将他带走,于孝道有亏,怕是……会惹人非议。”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塞到了张捕头手里。“这里是一百两银子。五十两,是孝敬捕头您和各位兄弟的茶水钱。另外五十两,还望您,能带回去,呈给县太爷。就说,我白家,愿意代鹿家,出这笔罚银,恳请大人,能看在鹿家已遭大丧的份上,从轻发落,免去他的死罪。”
张捕头掂了掂手里的银子,又看了看屋里那番惨状,点了点头。
“白二爷,仁义。这事,我一定,给您办妥了。”
最终,县衙的判决下来了。鹿承祖,死罪免除,但活罪难逃,罚银二百两,充作县衙经费,释放回家,但终身不得再参与任何乡里事务。
鹿承祖,被彻底废了。
他从县衙回来那天,没有回家,而是直接,走到了白家的族堂门口。
他对着那块写着“乡约”的木板,也对着里面正在教书的周秀才和读书的鹿显宗,“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他没有说话,只是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然后,他站起身,对着前来查看的白承业,说出了他这辈子,对白家人说的,第一句,也是最后一句,心平气和的话。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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