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像是过了一辈子。
当县城大牢那扇沉重的、长满了铁锈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的时候。鹿承祖被正午那刺眼的阳光,晃得,几乎睁不开眼。
他下意识地,用那只长满了虱子、破烂不堪的袖子,挡住了脸。他那身曾经体面的绸衫,如今,已经变成了一缕缕的破布条,散发着一股子霉味和馊味。
他瘦了,也黑了,但那双眼睛,却比入狱前,更亮了。那是一种被压抑到了极致的、像狼一样的、幽幽的光。
鹿显宗赶着马车,等在门口。他看到鹿承祖这副模样,心里一酸,连忙上前,将一件干净的棉衣,披在了他的身上。
“叔……回家吧。”
鹿承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上了车。一路之上,他一言不发,只是掀开车帘的一角,贪婪地,看着外面那些,他失去了一个月的田野、树木、和阳光。
当马车,驶进白鹿滩的时候。他看到了村口那棵老槐树下,几个正在纳凉的乡邻。那些人,看到他,都像见了瘟神一样,纷纷转过头去,假装没看见。
他也看到了,自家那间已经重新挂上了“鹿记粮铺”牌子的铺面。铺面门口,冷冷清清,只有一个伙计,在没精打采地,扫着地。
最后,他看到了白家祠堂的方向。那里,人来人往,充满了生机。
他缓缓地,放下了车帘。
当晚,鹿家的饭桌上,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鹿承祖一言不发地,喝着闷酒。那辛辣的酒液,像是刀子一样,刮着他的喉咙,却让他那颗早已麻木的心,有了一丝灼热的、活着的感觉。
“叔,”鹿显宗小心翼翼地开了口,“您……您在里面,没……没受什么苦吧?”
“苦?”鹿承祖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他抬起头,将自己那双布满了伤痕和老茧的手,摊在了桌上。“你说呢?”
他又将一杯酒,一饮而尽,酒液,顺着他的嘴角,流了下来。“但是,这点苦,跟白家给咱们鹿家的羞辱比起来,算个屁!”
他猛地一拍桌子,将这一个月来,积攒的所有怨毒,都爆发了出来。
“我听说,”他死死地瞪着鹿显宗,“我不在的这一个月,你,把这家,当得,很不错啊!跟白家,称兄道弟;跟那帮泥腿子,赊账施恩。你是不是觉得,我鹿承祖,回不来了?这家,以后,就该你来当了?!”
“叔!我没有!”鹿显宗连忙站起身,辩解道,“我只是想……想让咱们家,跟村里的关系,缓和一些。如今的形势,咱们……”
“闭嘴!”鹿承祖一个耳光,就扇了过去。
“啪!”的一声脆响,鹿显宗的脸上,立刻就浮起了五个清晰的指印。
“我告诉你,鹿显宗,”鹿承祖指着他的鼻子,一字一顿地说,“只要我鹿承祖,还活在这世上一天。跟白家的斗,就一天,也不会停!以前,是你叔我不懂事,只会用蛮力。现在,我回来了,这家,就得听我的!我得让他们知道,我鹿承祖,就算是从大牢里爬出来,也还是一头能吃人的狼!”
第二天一早,鹿家粮铺和药材铺门口的价目牌,就都换了新的。
粮铺的粮价,在原来平价的基础上,不多不少,翻了三倍!
药材铺的所有药材,也一律,恢复了之前的天价!
更绝的是,两块牌子的最下面,都用墨笔,写上了一行嚣张的大字:“概不赊欠,爱买不买!”
这个举动,像一瓢冷水,浇在了刚刚对鹿家,产生了一丝好感的乡邻们头上。
“我就说,狗改不了吃屎!这鹿承祖,刚从牢里放出来,就又开始作妖了!”
“太缺德了!真是太缺德了!上次的教训,还没吃够吗?”
“走走走!以后,谁要是再去他家买一粒米,一根草,谁就是孙子!”
乡邻们的反应,比鹿承祖预想的,还要激烈。这一次,他们不再是简单的“无视”,而是彻底的“决裂”。
鹿承祖的铺子门口,别说是买东西的,就连一个过路的,都宁肯绕道,从另一条街走。那两间铺子,彻底成了白鹿滩上的两座孤岛。
鹿承-祖看着那空空如也的铺子,和一笔也-没做成的账目,他也开始慌了。他没想到,人心,真的,可以硬过石头。
他把自己,关在屋里,喝着闷酒,想了三天三夜。
他终于明白,硬来,是真的不行了。
这天夜里,他又将鹿显-宗,叫到了房里。
这一次,他没有再打骂,脸上,反而,带着一丝“反省”后的“诚恳”。
“显宗啊,”他叹了一口气,“叔……叔这几天,想了想。你说的,或许,是对的。白家……是太得人心了。咱们,硬碰硬,确实,是碰不过了。叔……是错了。”
鹿显宗看着他,没有说话。
“所以,叔想,咱们,也得学聪明点。”鹿承-祖的眼中,闪过一丝狡诈的光,“咱们得找个,能让他们白家,自己丢脸的法子。一个,让他们,百口莫辩的法子。”
他又给鹿显-宗倒了一杯茶,循循善诱道:“我听说,那白景琦,年纪轻轻,就当上了族长,平日里,最是爱惜自己的名声。你说,要是村里,突然传出些,关于他的……风言风语。比如……比如,说他,手脚不干净,偷了咱们鹿家的钱。你说,他那个族长,还当得稳吗?乡亲们,还会像以前那样,信他吗?”
“造谣?!”鹿显宗的身子,猛地一颤。
“什么叫造谣?”鹿承-祖的脸一板,“咱们可以说,是家里遭了贼,丢了十两银子。又‘恰好’,在白家的柴房附近,捡到了一个他白景琦的贴身荷包。咱们不去报官,也不去声张,只是,把这事,‘无意’中,跟几个嘴碎的婆娘,说一说。你想想,唾沫星子,是能淹死人的!到时候,他白景景琦,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这个计策,不可谓不毒。它不伤人,却诛心。
鹿显-宗看着堂叔那张因兴奋而微微涨红的脸,他只觉得,一股子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想起了,先生教他的,“君子不欺于暗室”。
“叔……这……这太缺德了。”他犹豫着,小声地说,“造谣,是会遭人骂的……而且,乡约里,也写着……”
“又是乡约!”鹿承祖不耐烦地打断了他,“那乡约,就是个屁!它能管得住人,还能管得住人的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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