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是条不回头的河。
转眼,又是十几年过去。白鹿滩,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祠堂,翻修了两次;蒙学,也扩建成了一座能容纳上百名学童的“白鹿学堂”。
当年的那些少年,也都步入了中年。
白景琦,已是鬓角微霜,目光,愈发地沉稳如山。他膝下,也已有了白嘉轩、白嘉道两个儿子。
而鹿显宗,却老得,比他快得多。
才刚四十五岁的他,身体,却像一棵被风雨蛀空了的老树,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风寒,给彻底击倒了。每日里,只能躺在床上,靠着汤药,续着命。
这天夜里,他又咳了半宿,睡不着。便让妻子,将床头那个他珍藏了多年的旧木箱,给抬了过来。
他颤颤巍巍地,打开箱子。里面,没有金银,也没有地契。只有一些,早已褪了色的旧物。
他摸出了一本,被他用麻纸,重新糊好了封皮的《孟子》。那是当年,在徭役营地里,那位不知所踪的陈先生,送给他的。书页上,还残留着当年,被鹿承祖的炭火,燎过的焦黑痕迹。
他又摸出了一个,小小的、空空的布袋。那布袋,洗得已经发白。但鹿显宗,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当年,他那个早已死去的堂叔鹿承祖,第一次,逼着他,去白家村仓里“掺沙子”时,用的那个布袋。
他将这两样东西,并排放在被子上。一样,代表着他曾经无限向往的“道”;另一样,则代表着他无法摆脱的、家族的“罪”。
他看着,看着,浑浊的眼睛里,渐渐地,漫上了一层水汽。
他这一辈子,就像走在一根摇摇晃晃的独木桥上。桥的一边,是白家的“仁义”;另一边,是鹿家的“利益”。他小心翼翼地,走了几十年,试图,在这两者之间,找到一个平衡。
他以为,他做到了。他保住了鹿家的根,也赢回了乡邻的敬。
可直到今天,他躺在这病榻上,他才终于明白。他,谁也没对得起。
他对不起白家。因为,他骨子里,流的,终究是鹿家的血。他所做的一切,最终,还是为了,让鹿家,能在这片土地上,更好地活下去。
他也对不起鹿家。因为,他亲手,烧了那本记录着家族“根脉”的账本;亲手,将自己的儿子,送上了“背弃”家族传统的道路。
他,里外不是人。
“爹,您怎么,又把这些老东西,给翻出来了?”
鹿兆山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药,走了进来。他如今,已是三十出头的年纪,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俨然,已是这鹿家,名副其实的当家人了。
“兆山,你过来。”鹿显宗对着他,招了招手。
他指着床上那两样东西,沙哑地开了口。
“你看看,这两样东西。你还……认得吗?”
鹿兆山看了一眼,撇了撇嘴:“不就是一本破书,和一个烂布袋吗?”
“是啊。”鹿显-宗笑了,那笑容里,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一本破书,一个烂布-袋。却……让你爷爷,你爹,还有我,斗了一辈子,争了一辈子。”
他拉过儿子的手,那只手,比他的,要有力得多,也温暖得多。
“山儿啊,”他的声音,充满了疲惫,“爹……怕是,不行了。有几句话,想跟你,交代交代。”
“爹,您别胡说!”
“你听我说完。”鹿显-宗打断了他,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恳切。“咱们鹿家,跟白家,斗了一辈子。赢过吗?没有。一次,也没有。”
“为什么?”他不等儿子回答,便自问自答,“因为,人家白家,斗的,是‘人心’,是‘规矩’。而咱们鹿家呢?斗的,是那点见不得光的‘算计’,是那点上不得台面的‘利益’。咱们,从根子上,就输了。”
“爹知道,你心里,还有不服。”他看着儿子那双与自己年轻时,如出一辙的、充满了野心的眼睛,“但,听爹一句劝。以后,别再斗了。守好你手里的这份家业,守好这间药材铺,本本分分地做人,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鹿兆山听着父亲这番“认输”的遗言,心里,一阵烦躁。但他看着父亲那张灰败的脸,还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爹,我知道了。您放心,我以后,不跟他们斗了。”
他嘴上,答应着。心里,却在说:我不跟他们斗了。我要,让他们,都听我的。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丫鬟的通报声。
“老爷,少爷。白家族长的夫人,胡氏,前来探望了。”
白景琦的媳妇胡氏,提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她对着病榻上的鹿显宗,福了一福。
“显宗叔,景琦他,去邻村议事了,一时赶不回来。他听说您身子不爽利,特意,让媳妇,给您,熬了碗姜汤,驱驱寒。”
她打开食盒,一碗热气腾腾的、散发着浓郁姜味的红糖水,便呈现在了眼前。
鹿显宗看着那碗姜汤,眼圈,又红了。
“有劳……有劳景琦媳妇了。”
胡氏没有多留,放下姜汤,又叮嘱了几句,便告辞了。
她走后不久,白景琦也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
他一进门,就走到了鹿显宗的床前。
“叔,您……好些了吗?”
“老样子了。”鹿显宗笑了笑,他突然,伸出手,拉住了白景琦的手。
“景琦啊,”他看着这个,已经完全成长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真正的族长的年轻人,眼中,充满了托付的意味,“叔……怕是,过不去这个冬天了。”
“叔,您别这么说……”
“你听我说。”鹿显宗打断了他,“我走了,不打紧。我只是……只是放心不下,兆山那孩子。”
他看了一眼,正站在门口,默默看着这一切的儿子。
“那孩子,随我。也……随他爷爷。”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太高。手段,又太急。我怕……我怕我走后,没人,能管得住他。他,会再走上,咱们鹿家的老路。”
“景琦,叔,求你一件事。”他死死地,抓着白景琦的手,“以后,鹿家,要是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还望你,能多担待,多提点。别……别跟兆山,一般见识。就当是,看在叔这张老脸上,行吗?”
白景琦看着他那双充满了哀求的眼睛,心里,也是一阵发酸。
他反手,握住了那只冰冷的手。
“叔,您放心。”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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