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大禹治水时，曾铸九鼎镇九州气脉，其中豫州鼎铸有“照胆”二字，能映人心邪正。后周室衰微，九鼎湮没，唯闻豫州鼎流落嵩山深处，千年间寻宝者络绎不绝，皆无所得。
话说隋大业年间，嵩山南麓有樵夫名周大郎，每日入山砍柴奉养老母。这日薄暮，周大郎贪砍一捆好柴，误了时辰，忽见山雾四起，竟迷了路径。正彷徨间，忽见岩隙透出毫光，拨开荒草见一石洞，内中隐隐有金玉之声。
周大郎壮胆入洞，行百步豁然开朗，见一白发老翁正与青衫书生对弈。石桌上摆着古拙棋枰，旁置青铜灯盏，焰心竟呈青碧色。老翁执白子叹道：“三百载未遇对手，今日这局又要见负了。”书生笑道：“嵩山君让了三子，何必过谦。”
周大郎看得入神，忽听老翁道：“樵子既至，可愿代老夫落下一子？”周大郎连连摆手：“小人只识得柴米油盐，哪懂得黑白之道。”书生却将黑子塞入他手中：“此子落定，可得三年薪柴之资。”周大郎见棋盘东南角恰有空处，便随手落子。
岂料此子一落，整盘棋局忽生云涛之势，白子竟起死回生。老翁抚掌大笑：“妙哉！天地自有变数！”遂从袖中取出一面古铜镜赠与周大郎：“此物名‘照胆’，悬于堂中可避邪祟，然切记莫映己身。”
周大郎归家后，依言将铜镜悬于正堂。当夜风雨大作，邻人见周家屋宇竟泛金光，翌日皆传周大郎得了宝物。此后三年，周家果然柴米丰足，更奇的是凡心怀鬼胎之人入屋，必见镜中现出獬豸虚影怒目相向。
这年寒食节，周大郎表侄王七来借宿。此人平日游手好闲，见铜镜奇异，深夜偷解欲逃。岂料镜面忽现青光，照出王七胸腔中竟有双心跳动！一心尚存人形，另一心却状如壁虎，生着鳞爪。王七骇极晕厥，醒后自述三月前曾在古墓睡卧，想必那时被邪物附体。
铜镜显灵之事传开，竟引来洛阳富商郑万三。此人携重金求购，周大郎念及老翁叮嘱坚辞不受。当夜郑万三遣人偷镜，盗贼方触镜钮，忽见镜中射出三尺青芒，将其衣袖焚作飞灰。郑万三惊惧之下，竟生毒计。
旬日后，县衙差役突然拘拿周大郎，指控他以妖镜蛊惑人心。原来郑万三买通讼师，诬告周家铜镜乃前朝妖物，能摄人魂魄。县令本欲判周大郎有罪，忽见差役捧上的铜镜中映出自己收受贿赂之状，惊得摔下堂来，此案遂成悬案。
铜镜被没入官库封存。当夜库吏巡夜，忽闻库中似有龙吟，窥见铜镜自悬半空，镜面显出嵩山云雾景象。雾中忽现老翁身影叹道：“尘缘未了，且待缘法。”言毕镜光骤灭，复为凡物。
却说嵩山北麓有寒士名周文渊，乃周大郎远房族侄。此人虽家贫如洗，却怀经纬之才，平日以抄书为生。某日文渊入山采药，忽见白狐引路至一破观，檐下悬着蛛网密布的铜镜。观中老道已圆寂多时，文渊不忍，出资葬之，见铜镜古雅，遂请归家中拂拭供养。
当夜文渊挑灯夜读，忽觉镜中有人影晃动，回身却无所见。如是三日，文渊对镜作揖：“若是前辈英灵，还请现身一见。”语毕镜面漾起波纹，竟现出周大郎遭诬场景。文渊骇然，方知此乃族叔失传之宝。
文渊素来刚正，当即欲为族叔申冤。然其时县令已迁任他处，郑万三更成洛阳首富。文渊携镜赴洛阳，寄居城外伏牛寺苦读，欲待科考得中再雪冤屈。寺中老僧见铜镜合十道：“此物通灵，须得正气养之，邪念滋之必遭反噬。”
某日文渊偶遇郑家小姐玉娥携婢游寺。此女虽生在豪富之家，却性喜诗书，与文渊论及《史记》，竟颇为投契。临别玉娥遗落绣帕，文渊拾见帕上绣着“莫忘嵩山云”五字，心下诧异。
当夜镜面忽现奇景：但见汉代宫女对镜梳妆，镜中却映出塞外孤烟。文渊恍悟此镜竟能照见前世因果。连续三夜，镜中皆现出同一女子容颜，眉间一点朱砂与郑玉娥一般无二。
科考期近，文渊日夜苦读。这日深夜忽闻镜中传出叹息，见镜面显出一行古篆：“七月十五，镜碎人亡”。文渊惊疑不定，忽听窗外有人娇呼救命，开窗见郑玉娥衣衫不整奔来：“求公子救我！家父欲将我许配阉党余孽...”
话音未落，郑家恶奴已追至。文渊急将小姐藏入佛龛，自身持镜而立。恶奴破门而入，忽见铜镜青光大盛，映得众人面目狰狞如鬼。为首恶奴举刀劈来，文渊以镜相挡，竟闻金铁交鸣之声，钢刀应声而断。
纷乱间郑万三赶到，见铜镜异状骇然变色：“此镜怎会在你手中？”忽听镜中传出老翁笑声：“郑掌柜别来无恙？可还记得嵩山棋局？”郑万三如遭雷击，踉跄退时袖中跌出玉貔貅——正是当年贿赂县令之物。
原来郑万三早年亦是寻宝客，曾在嵩山遇仙人对弈，因生贪念被镜灵所斥。今见铜镜认主，知是天意，长叹道：“老夫半生积恶，皆由贪字起。”遂撤去恶奴，却对文渊道：“贤侄欲娶小女，须得金榜题名。”
文渊携镜赴长安应试。途宿潼关客栈，夜闻邻室有女子哀泣。窥见富商囚禁少女欲行不轨，文渊假称官差叩门，趁乱救出女子。富商怒极，遣武士追杀。文渊逃至黄河边，追兵已至，情急中以镜照水，忽见河面升起浓雾，雾中现出前朝艨艟战船，吓得追兵魂飞魄散。
及至长安，文渊寓居荐福寺。同期考生多纵情声色，唯文渊闭门苦读。某夜同窗设宴相邀，席间有胡姬媚眼传情，文渊怀中断镜忽发微热，镜面映出胡姬裙下竟露狐尾！文渊托辞早归，翌日闻该同窗暴毙青楼，方知镜灵又救一命。
科考当日，策论题竟暗合镜中所现前朝治乱景象。文渊下笔如有神助，终得殿试面圣。隋炀帝见其俊才，欲点状元，忽有奸臣进谗：“此人携妖镜入京，恐为不祥。”炀帝好奇，召文渊携镜觐见。
铜镜呈于御前，炀帝对镜自照，忽见镜中现出江都离宫烈焰冲天之象，骇然掷镜：“妖物！给朕砸了！”武士举锤欲击，镜面忽射华光，显出大禹治水景象，九鼎沉浮间传出苍老声音：“德衰则鼎轻，道丧则镜昏。”
炀帝怔忡间，文渊叩首陈奏铜镜来历。恰有老臣认出此乃典籍所载照胆镜，泣奏：“天赐神物警醒圣心，陛下当自省！”炀帝默然良久，终叹：“朕不如镜诚矣。”竟赦免文渊，却将铜镜封存内库。
文渊虽失宝镜，却因直谏得授洛阳县尉。赴任后即重审周大郎旧案，将郑万三绳之以法。郑玉娥感其正直，终成姻缘。新婚夜，文渊梦镜中老翁笑曰：“镜缘暂尽，然正气已存君胸臆，善自为之。”
十年倏忽而过，文渊官至刺史，治下夜不闭户。某日巡察嵩山，忽见当年石洞，入内竟见铜镜安然置于石桌，镜钮系着当年郑玉娥所遗绣帕。帕上新绣小字：“镜圆人圆，莫负前缘”。文渊捧镜悲喜交加，镜面映出夫妻偕老景象。
方欲携镜归家，忽闻洞外虎啸震天。文渊避入深处，见洞壁刻满古篆，细辨竟是禹王治水碑文。末段载：“照胆镜非照人胆，乃照天心地胆。世道清平则镜明，乾坤颠倒则镜昏。”正沉吟间，忽觉地动山摇。
原来当朝天子昏聩，天下盗匪蜂起。嵩山一带出现妖道，自称得九天玄女真传，能呼风唤雨，实则以妖术敛财害命。百姓深受其惑，竟为妖道在少室山巅修建祭坛。
文渊携镜出洞，见四方乡民抬着童男童女往祭坛行去。妖道披发仗剑，正欲行祭，忽见文渊持镜而来，厉喝：“何方官吏，敢扰法事！”文渊举镜照之，镜中竟空无一物——原来妖道乃千年魈精附体，本无肝胆可照。
魈精现出原形，口吐黑雾。文渊依洞中碑文所示，咬指滴血于镜背。镜面骤现日月星辰，射出万丈光芒。黑雾遇光即散，魈精惨嚎欲逃，却被镜光定住。忽闻天际环佩叮当，真·九天玄女驾云而至，笑曰：“照胆镜镇妖千年，今日功德圆满。”袖中飞出一面昊天镜，与照胆镜合二为一，化作青光没入嵩山地脉。
自此嵩山每至月圆之夜，山石皆泛镜光，人心鬼蜮无所遁形。文渊辞官归隐，与玉娥耕读山中，寿至百二十岁无疾而终。后人传言，夫妇二人终老之日，有人见铜镜自墓中飞出，没入云霄，唯有嵩山云海偶现镜光，照见人间善恶分明。
太史公曰：镜能照胆，然世人多畏己胆中之魍魉。周文渊不以镜明而自恃，反以镜诫而修心，终成无镜之镜。嗟乎！天地本有明镜，只在人心方寸间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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