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的大唐皇宫,褪去了白日的金碧辉煌,显露出一种巨石垒砌般的森严与厚重。高大的宫墙在月光下投下巨大的、沉默的阴影,如同蛰伏的巨兽脊背。雕梁画栋隐在黑暗里,只能借着廊下稀疏的宫灯,窥见斗拱飞檐上狰狞的鸱吻轮廓,它们沉默地蹲踞着,仿佛随时会扑下吞噬生灵。
宫道漫长而空旷,青石板被无数脚步磨得光滑如镜,倒映着惨淡的月光和摇曳的灯影。每隔十数丈,便有身披明光铠、持戟而立的金甲卫士,如同冰冷的雕塑。他们的面甲在阴影中只露出黑洞洞的眼孔,目光随着马车的移动而缓缓转动,带着审视与警惕。空气中弥漫着松脂火把燃烧的气味、皮革铁锈的金属味,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淡淡的血腥与尘土混合的气息——那是政变留下的无形烙印,尚未被时间完全抹去。
只有车轮碾过石板的单调声响,以及卫士甲叶偶尔摩擦发出的轻微“嚓嚓”声,在这死寂的深宫中回荡,更添几分令人心悸的压抑。整座皇宫,如同一座巨大的陵墓,又像一头受伤后舔舐伤口、警惕四顾的猛兽。
张阿难亲自提着灯笼在前引路,昏黄的光晕只能照亮脚下几步之地。他脚步放得极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不敢发出丝毫多余的声响。穿过重重宫门,绕过巍峨的大殿,最终停在一处相对僻静的殿阁前。殿门上方悬着一块朴素匾额——甘露殿。
门口侍立着两名气息更加内敛、眼神却如刀锋般锐利的玄甲近卫,看到张阿难,无声地让开道路。
张阿难在门外停步,躬身低语:“陛下,李公子到了。”
“进来。”殿内传来一个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却又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张阿难轻轻推开殿门,侧身让李未进去,自己则垂手肃立在门外阴影中,如同融入殿柱的一部分。
书房内灯火通明,却驱不散那股沉甸甸的压抑感。巨大的紫檀木御案上,奏章堆积如山,几乎要将案后的人淹没。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墨香、朱砂味,还有一种熬夜之人身上特有的、混合着汗意与焦虑的气息。
李世民就坐在那堆积如山的奏章之后。
他并未着龙袍,只穿了一身半旧的玄色常服,领口微敞,露出里面白色的中衣。数日未眠,让他英俊的面容显得异常憔悴,眼窝深陷,布满了血丝,下颌也冒出了青黑的胡茬。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熬鹰的眸子,燃烧着疲惫与亢奋交织的火焰,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他正用朱笔在一份奏章上飞快地批阅,手腕沉稳有力,落笔如刀。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当看到门口站着的、一身朴素鸦青直裰、面色平静如水的李未时,李世民紧绷的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丝,那深锁的眉宇间,也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你来了。”李世民放下朱笔,声音沙哑,却透着一股亲近,“坐。”
李未依言在下首一张锦墩上坐下,姿态从容,目光平静地迎向李世民审视的眼神。
“若非你提前示警……”李世民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眼中闪过一丝后怕与狠厉,“朕此刻,怕是已身首异处”他指了指案头一份染血的密报,那是关于清剿太子余党、擒杀薛万彻的最终战报。
“陛下洪福齐天,自有神明庇佑。小民不过恰逢其会,尽了本分。”李未语气平和,将功劳轻轻带过。
李世民深深看了他一眼,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洪福?神明?呵…这位置,从来都是尸山血海堆出来的。”
他话锋一转,身体微微前倾,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紧紧盯着李未,带着一种近乎急切的探询,“朕思虑数日,新朝初立,百废待兴,然根基未稳,尤需能臣干吏,于要害处定鼎乾坤!李未,你于朕,于大唐,有擎天保驾之功,更有经世济民之才!朕欲委你重任!”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其一,都水监都水使者!总管天下川泽津梁、渠堰陂池、舟楫漕运!掌天下水脉之利,通四方货殖之流!此职,关乎社稷命脉,非大才、大功、大信者不可任之!”“其二,工部水部郎中!执掌全国水利、水运之政令法规,渡口规制,舟楫标准,灌溉分水…凡涉水之策,皆由尔定!此职,乃水事之纲领,中枢之喉舌!”
李世民目光灼灼,带着不容拒绝的期许:“此二职,皆系国本!任尔择一!朕要你,为朕,为这大唐江山,梳理水脉,畅通漕运,奠定万世之基!”
御书房内一时寂静,唯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沉重的压力随着李世民的话语,如同实质般压在李未肩头。都水使者,实务重权,直掌漕运命脉;水部郎中,清贵中枢,执掌政策法度。无论哪一个,都是新朝要害,帝王信重,一步登天的青云之路!
张阿难虽在门外,但殿内话语隐约可闻。听到陛下竟将如此要害之职许给这少年,饶是他城府极深,垂在袖中的手指也忍不住微微一颤。滔天的富贵与权势,就在眼前!
李未端坐锦墩之上,鸦青色的衣袍在明亮的宫灯下显得愈发朴素。他眼帘低垂,目光落在自己放在膝上的双手。手指修长干净,指节分明,此刻正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摩挲着袖口内衬——那里,藏着一枚边缘带着细密齿痕、温润如玉的鎏金算筹。
时间仿佛凝滞了片刻。
李世民也不催促,只是用那双熬红的、锐利如鹰隼的眼睛,紧紧锁着李未,等待着他的抉择。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窗外深宫沉沉的夜色,都成了这无声抉择的背景。
终于,李未抬起头。脸上依旧是那副温润平和的少年模样,眼神清澈,不见丝毫对滔天权柄的狂热与贪婪。他迎着李世民的目光,声音平稳而清晰,带着一种深思熟虑后的笃定:
“陛下厚爱,臣感激涕零。然,都水使者位高权重,总揽实务,需直面各方博弈,锋芒太盛。”
他微微一顿,继续道:
“漕运之利,牵涉太广。门阀世家盘踞要津,视水道为私产;水族妖灵潜藏波涛,各有其诉求;佛门欲借水路广传其法,道门亦有山川之守…更有前朝遗患,地方豪强,盘根错节。若臣亲掌都水监,无异于置身风口浪尖,一举一动皆在聚光灯下,恐非但难以成事,反会引来各方明枪暗箭,徒增掣肘,甚至…再招杀身之祸。”他语气平淡,却将“杀身之祸”四字咬得清晰,暗指不久前的雨夜刺杀。
李世民眼神微凝,显然也想到了那场凶险。李未的分析,冷静而残酷,直指要害。新朝初立,他李世民可以铁血镇压反对者,但漕运牵扯的利益网太大太深,确实需要更圆融、更不引人注目的手段去梳理。
“臣以为,”李未话锋一转,给出了自己的答案,“陈允之可担此重任。”
“陈允之?”李世民微微蹙眉,迅速在记忆中搜寻这个名字。那个总是跟在李未身后,青衫磊落,算盘打得噼啪响,行事沉稳滴水不漏的账房先生?
“正是。”李未肯定道,“允之精于筹算,深谙实务,更难得心性沉稳,处事圆融。他随小民经营漕运多年,于三川水脉、货殖流通、各方势力纠葛,皆了然于胸。且其出身寒微,非世家门阀,由他出任都水使者,一来可示陛下唯才是举,二来…其目标远小于小民,行事更为便宜。小民愿退居幕后,为允之查漏补缺,梳理关隘,确保漕运大计畅通无阻。”
“你怕朕保不住你?”
此话一出,甘露殿内一片肃然,门外的张阿难隐隐后背发凉。
“陛下应知,小民以当前的身份于陛下更有利”
李世民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哪怕道祖姓李,哪怕与大罗天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但那群牛鼻子就是不为我所用、避而不见。如果不是李未支招,哪怕那渭水河伯阻断了整个渭水漕运,自己靠手下这帮兵士又能如何。
“罢了,随你吧”。
更深层的原因,李未藏在心底,未曾宣之于口:这煌煌大唐,这锦绣江山,终究只是他旅途中的一站。世界何其广阔?那漫天仙佛,那光怪陆离的西游之路,那浩渺无垠的星辰大海…才是他心之所向。都水使者?水部郎中?不过是凡尘枷锁。他李未所求,是真正的逍遥!
李世民沉默了。他身体向后靠进宽大的御座,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木光滑的扶手,发出沉闷的“笃笃”声。锐利的目光在李未平静无波的脸上逡巡,仿佛要穿透那温润的表象,看清他心底最深处的图谋。
殿内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沉默在弥漫。
良久,那敲击声停了。
“善。”
李世民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和更深沉的考量。
“便依你所言。擢陈允之为都水监都水使者,总领天下漕运水利诸事。”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充满期许,牢牢锁住李未:
“你既愿为朕之萧何,运筹帷幄,查漏补缺…那便好好去做!朕要看到一条贯通南北、货通四海的黄金水道!要看到这漕运之利,成为朕荡平四方、开创盛世的基石!”
“好的,陛下。”李未起身,深深一揖,正要告退,被李世民急促的语音打断,“另有一事,你要保我内库无虞!”
李未对着李世民认真的说道,“好”!
李世民长长舒了一口气,“你去吧,以后宫中可随意行走”
张阿难引着李未,已经记不得自己是被震撼了几次了。这少年,要结交、要好好结交。满朝勋贵有这待遇的有几人,夜半召见、内库财权、宫中随意行走、从五品上随意挑选,就这,这少年郎还是平静的表达出不是特别情愿,最重要的是陛下还这么,这么,这么的好说话……。
鸦青色的衣袍在宫灯下划过一道沉稳的弧线。
窗外,更深露重。太液池的方向,隐约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如同金玉交击的破水声,一道金色的影子在月光下一闪而逝,没入幽深的水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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