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触及那片绣布,一股冰冷的寒意仿佛顺着血脉直冲天灵,像是冬夜井水漫过指节,又似铁针沿着经络缓缓刺入骨髓。
布面微糙,针脚细密如蛛网,触之却泛起一阵诡异的温软,仿佛那不是丝线织就,而是用旧日血泪缝补而成。
这不是错觉,更非梦魇。
林昭然猛地坐起身,胸口一阵气血翻涌,喉间腥甜翻滚,剧烈的咳嗽撕裂肺腑,震得床板咯吱作响,险些让她栽回枕上。
屋内药香浓重,混着铜炉里未熄的艾草焦味,熏得人头晕目眩。
窗外风穿檐角,铜铃轻响,一声、两声,像是从极远的刑场传来。
昏沉的病痛被这突如其来的真相刺破,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母亲的遗物,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小姐!”守在床边的韩霁一个箭步上前扶住她,掌心滚烫,指尖却微微发颤,眼中满是焦灼,“您醒了?可觉得好些?”
林昭然没有回答,只是死死攥着那块绣布,指节泛白,仿佛要将它嵌入血肉。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床榻周围——褪色的帷帐、斑驳的漆盒、墙角积尘的药罐,每一样都熟悉得令人窒息。
枕边,一块半旧的绢帕上,两个用血写就的字迹已然凝固成暗褐色——“昭然”。
那血迹晕染的形态,带着一种仓皇与决绝,边缘如枯叶焦裂,中心却深陷纸背,像是临终前最后一口气吐出的诅咒。
她伸手轻触,指尖传来干涩的颗粒感,仿佛能听见三年前火刑架上烈焰吞没布帛的噼啪声。
“您已昏睡三日,水米未进。”韩霁的声音里透着压抑不住的忧虑,语调低哑,像是被夜露浸透的木头,“‘全知推演’的反噬太过霸道,您不能再用了。”
“不用?”林昭然抬起眼,眸中烧着一簇冷火,声音因久病而沙哑,却字字清晰,如刀刻石,“不用,我们便永远只能是‘准学’,是他们眼中的旁门左道。韩霁,你要记住,他们怕的,从来不是我们几个人进学宫,而是我们所代表的‘庶学’,要改了这学宫的天。”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喉头的腥甜,掀被下床。
脚掌触地时,地板的凉意顺着足心窜上脊背,膝盖发软,却稳稳站定。
韩霁想拦,却被她一个眼神制止——那眼神如寒潭映月,不容置喙。
三日的卧病,非但没有消磨她的意志,反而让她那沉疴已久的计划,在梦境与现实的交织中,变得愈发清晰。
梦里那个青衫女子执笔疾书的背影,既是母亲的影子,也是她自己的宿命。
墨香混着焦皮味,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与火舌舔舐木梁的爆裂声重叠在一起,久久不散。
学宫开课之日,天光微熹。
晨雾如纱,笼罩着太学院的飞檐翘角,露珠自瓦当滴落,敲在石阶上,清脆如更漏。
礼正会的监讲官早已端坐于讲堂后排,手边的册子专为记录“越礼之言”而备,纸页翻动声如蛇信吞吐,气氛肃杀得如同刑场。
林昭然带来的三名弟子,皆是“遗学阁”中百里挑一的俊才,此刻却依她之命,放弃了前排的讲席,混在人群中毫不起眼。
他们的任务不在课堂之上。
趁着众人涌向讲堂的混乱,三人分头潜入了太学书库。
脚步轻如猫行,掠过尘封的书架,呼吸压得极低,只听见纸页翻动的窸窣,与远处巡夜人木梆的回响遥遥相扣。
无人注意的角落里,几册手抄的讲稿被悄无声息地塞进了书架的缝隙。
《算术启蒙》、《匠经》、《女学三问》,这些在权贵眼中上不得台面的“杂学”,被林昭然统一命名为《补遗讲稿》,仿佛只是某个学子对官学的补充与思考。
纸页泛黄,墨香未散,指尖抚过封皮,能感受到抄写者一夜未眠的体温。
当夜,翰林院编修程知微在书库值夜。
他奉命整理旧籍,指尖拂过积尘的书脊,忽觉一阵异样——几册新书夹在古卷之间,墨迹尚新,纸页微翘。
本以为是哪个学子的功课,随手翻开,目光却被其中一页的标题死死吸住——“火器算程”。
他出身将门,深知边关火炮常有偏差,毫厘之差便足以扭转战局,此乃军国之密,更是国之顽疾。
而这薄薄几页纸上,竟用他闻所未闻的算学公式,将弹道、风偏、药量配比推演得丝丝入扣。
墨线如蛛网铺展,数字如星轨排列,每一道推导都带着冷峻的逻辑之美,令人头皮发麻。
程知微只觉浑身血液都冲上了头顶,指尖发烫,耳中嗡鸣如雷。
震惊之余,他立刻意识到此物的分量。
他不敢声张,借着巡夜的掩护,将讲稿带回自己的值房,连夜用小楷工工整整地抄录了一份副本。
烛火摇曳,映得他额角汗珠晶莹,笔尖微颤,却一字不落。
藏于自己书案的夹层中时,他犹豫再三,终是在封皮上题下《补遗录》三字。
墨迹未干,指尖轻抚,仿佛触到了某种不可言说的宿命。
风声,终究还是走漏了。
不知是谁向礼正会告密,称太学书库混入了“野学遗毒”。
卫部司主事卫珩奉命带人彻查。
卫珩此人,雷厉风行,最是看不得纲常败坏之举。
当他从书库中搜出那几册《补遗讲稿》时,脸色铁青,手指捏得纸角咯吱作响,当场便要付之一炬。
火折子“啪”地一声划亮,橙红火苗跃起,映得他铁青的脸忽明忽暗。
“主事且慢!”一个声音响起,正是程知微。
他虽心惊,却不愿见如此经国之学就此化为灰烬。
卫珩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还是耐着性子翻开了讲稿。
他本是武将出身,对算学工造之事颇有涉猎。
一看之下,初时的怒火竟渐渐化为惊异,读到“火器算程”一节时,更是猛地一拍大腿,脱口而出:“这哪里是乱道之言,分明是补阙之论!”声音在空旷的书库中回荡,惊起梁上积尘簌簌而落。
他当即合上书稿,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了被传唤而来的韩霁身上。
“此稿,从何而来?”
韩霁垂首而立,不卑不亢,只按林昭然事先的交代回答:“回主事,此乃散落于民间的智慧,是无数百姓工匠在劳作中集腋成裘,非一人一时所创。”
卫珩沉默了。
他盯着那几册书稿看了许久,眼中的风暴渐渐平息。
他知道,若是将此物定为“野学”销毁,是为国之罪人;可若公然采纳,又会动摇官学正统,引来礼正会那帮老顽固的疯狂反扑。
“百姓所集”、“非一人所创”,这八个字给了他一个绝佳的台阶。
良久,他沉声下令:“将这些书稿按农、工、算、女学分类归档,另立一柜,不必再入经史子集。柜名……不标‘野学’,只注‘民献’。”
一场风波,在卫珩的权衡之下,以一种奇特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与此同时,京城的一家绣坊内,柳明漪正带着一群贫家女童,低声背诵着《学约》里最浅显的识字口诀。
烛光昏黄,映着她们皲裂的手指与专注的眼神,纸页翻动声如春蚕食叶。
忽然,门帘一挑,冷风卷着雪粒扑入,一个衣着体面的嬷嬷走了进来,她身后跟着的丫鬟手里捧着一个沉甸甸的银袋,金属碰撞声清脆刺耳。
“可是柳先生?”那嬷嬷客气地行了一礼,声音甜腻如蜜,“我家小姐久闻先生才学,想请先生过府,暗中教授一些‘算账识契’的本事。这点银子,不成敬意。”
柳明漪的目光掠过那袋白花花的银子,却没有伸手去接。
她转身从自己的书篮里取出一册手抄本,递了过去:“银子请回。让府上小姐先看看这个,若看得进去,再谈其他。学问可以暗中进行,但向学之心,不能被银钱蒙蔽。”
那嬷嬷接过一看,封皮上写着《女学三问》。
她虽不识字,却也知道这不是自己要的东西,但见柳明漪态度坚决,只得揣着册子回报。
谁知,这看似不近人情之举,竟如一颗石子投入一潭死水。
消息传开后,短短半月,竟先后有七位高门贵女遣贴身婢女,辗转前来,只为求一册《女学三问》的手抄本。
她们的回信里,字迹或娟秀或稚嫩,却都提到了同样一句话:“读之,如闻破笼之声。”
所有的消息,如雪片般飞回守拙堂,汇集到林昭然的案头。
官府内部已出现裂痕,民间向学的渴望也已成燎原之势,再想彻底割裂民学与官学,已无可能。
“守拙,”她唤来最得力的助手,“联络‘遗学阁’各处分坛,将我们手中收藏的《庶学令》残本,与这次的《补遗讲稿》相互对照,补全缺漏,拟成一份《准学章程》草案。”
守拙领命而去。
数日后,一份厚重的草案呈现在林昭然面前。
她一页页翻过,从农桑到工造,从算学到律法,一个崭新的、包容万象的学术体系已初具雏形。
她拿起笔,在草案的末页,用尽全身力气,一笔一划地写下最后一句话:
“学之正统,不在高台,而在人心所向。”
宫中,程知微接到了礼正会的最终命令:将所有“民献柜”中的“违稿”悉数销毁,以正视听。
显然,卫珩的妥协只是暂时的,保守势力的反扑来得又快又猛。
他心有不甘地打开自己藏匿的《补遗录》,想要做最后的挽留。
指尖翻动间,一片东西从书页中滑落。
不是纸,而是一块小小的绣布,触感柔软,带着旧日体温。
他捡起来,借着烛光一看,只见上面用极为精巧的针法绣着两个字:昭然。
这两个字,他似乎在哪里见过。
程知微心头猛地一震,一个模糊的影子在他脑海中闪过——三年前刑部案卷末尾的记载:前朝女史江氏,寒门孤女,擅以绣线记录经文典籍,因私下传授“庶学”,聚众惑乱,于城西被处以火刑,满门焚绝。
卷宗末尾写着:江氏有一女,名……昭然,下落不明。
他想起一次在讲堂外,无意中瞥见林昭然抬手拂过鬓角,袖口磨损处露出的内衬纹样,与手中这块绣布上的针法,一模一样!
一个尘封了三年的刑部案卷,在他记忆深处轰然炸开。
程知微抚着那块温润的绣布,指尖微微颤抖。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原来你不是冒名顶替的狂徒……你是归来复仇的孤魂。”
话音未落,窗外传来一声轻响。
他猛地抬头,只见一架断了线的纸鸢,不知从何处飘来,悄无声息地落在对面屋脊的瓦当上。
夜风吹过,纸鸢翻了个面,上面用淋漓的墨迹写着四个大字,尚未全干:
纸短,道长。
林昭然放下笔,墨迹深深嵌入纸背。
一股突如其来的疲惫席卷了全身,远比三日卧病时更加沉重。
她撑着桌案,试图站稳,指尖却传来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顺着经脉缓缓上行,让她眼前微微一花。
窗外夜色正浓,万籁俱寂,唯有她自己的心跳,在寂静中擂鼓般轰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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