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缮工期,延后三日。”
短短七个字,由程知微低声复述出来,却像一记无声的重锤,砸在破庙寂静的空气里。
守拙刚刚合上的《工部匠录》书页,被这无形的气浪震得微微颤动,纸角轻颤,发出细微的“簌簌”声,如同秋叶坠地。
林昭然原本抚着讲学铃的手指倏然停住,指尖触到铃身冰凉的青铜,那寒意顺着指腹蔓延至心口,仿佛冬夜露水凝于肌肤。
她没有惊,没有怒,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攫住了她——那是一种棋逢对手的森然寒意,与一丝被看透的惊悚。
他知道了。
沈砚之不仅是发现了墨,发现了字,他更看穿了他们草蛇灰线的布局,嗅到了他们埋藏在砖石瓦砾之下的真正意图。
他没有选择雷霆手段,没有立刻抓捕那三名工匠,更没有下令彻查整个修缮队伍。
他选择了延后三日。
这三日,不是给工部喘息,不是给内府追查,而是给他自己,也是给林昭然他们,划出的一片战场。
一片寂静无声,却杀机四伏的战场。
他不动声色,如同执棋者静待对手落子,只用一道延期令,便划出一片无形考场。
“昭然,”程知微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急切,“这三日,皇史宬内外必定已布下天罗地网。每一块砖,每一捧沙,都会被置于巡防司和内府的双重监视之下。讲学铃的计划……风险太大了,我们必须中止。”
他作为整个计划的执行脉络,最清楚这三日延期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他之前所有借官方流程、利用盲区递送物件的巧妙设计,都已失效。
此刻的皇史宬,是一座被彻底点亮的堡垒,任何异动都无所遁形。
守拙也面露忧色,他看向林昭然,沉声道:“首辅大人未焚其墨,反将其存入《起居注》副册,题为‘民策入宫’。此举非同寻常。他或许……并非纯然的敌人。他是在警告我们,不要逾越雷池。”
“不,”林昭然终于开口,声音清冷而坚定,仿佛庙外初冬的寒风刮过枯枝,发出细微的呜咽,“他不是在警告,他是在提问。”
她缓缓抬眼,目光穿过破败的窗棂,望向那片被宫墙圈禁的深沉夜色。
远处皇城角楼的灯笼在风中摇曳,红光微晃,映在她瞳中,如将熄的炭火。
“他将墨块存入史册,是告诉我,他看见了‘民策’,并且承认了它的存在。但他延后三日,是在问我,你们的‘道’,除了这纸上之策,是否还有更进一步的胆魄?是否敢在他睁大的眼睛底下,继续你们未竟的事业?”
这不仅是一场权谋的博弈,更是一场“道”的问对。
沈砚之用他的权柄,布下考场,而她,作为传道者,没有退缩的资格。
“他查到了墨,却不知墙里还藏着铃。”林昭然复述着自己不久前的话,语气里却多了几分自嘲与决绝,“现在,他知道了墙里可能还有别的东西。他给了我们三日,是想看看,我们是会吓得把铃铛藏起来,还是会当着他的面,亲手将它砌进墙里。”
程知微的眉心拧成了一个川字:“当着他的面?这无异于自投罗网!”
“知微,”林昭然站起身,走到他面前,目光灼灼,烛光在她眼中跳动,像不肯熄灭的星火,“我们的道,若只能在阴影中苟且,那便不配称为道。它必须能站在阳光下,能承受最严苛的审视。沈砚之给了我们一个舞台,一个前所未有的舞台。他想看,我们便演给他看。”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他以为我们会在墙外徘徊,我们就偏要在他眼皮底下,把这颗心,埋进皇史宬的胸膛。”
这番话语近乎疯狂,却带着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信念力量。
程知微看着林昭然眼中燃烧的火焰,那不是赌徒的狂热,而是一种殉道者的澄澈。
他深吸一口气,紧绷的肩膀终于垮塌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沉静。
“我明白了。”他点头道,“既然是演戏,那就要有新的剧本。原先的‘捐赠旧物’混入建材箱的路子,必然走不通了。我需要重新规划。”
“不必。”林昭然却摇了摇头,她的思维在巨大的压力下,反而变得愈发清晰敏锐,“越是这个时候,越要用最寻常的法子。任何奇巧淫技,都会引来怀疑。建材箱,依旧是我们的选择。**正因为他们以为此路已绝,才会放松对‘旧路’的警惕。沈砚之聪明,但他也相信人心趋利避害——而我们偏要反其道而行之。**”
她转头看向守拙:“那三位工匠,沈砚之没有动他们,这是他留下的‘活口’,也是留给我们的‘线’。他们现在是惊弓之鸟,但同时,也是最不可能被怀疑的人。因为在沈砚之看来,我们绝不敢再用他们。”
守拙瞬间领悟:“我明白了,我去联系他们。以师门之谊,托付一件‘遗物’,请他们代为‘供奉’于新墙之内,以慰先师之灵。此事合乎人情,也合乎他们的身份。”
“对。”林昭然轻声道,“他们会把所有精力都放在这七十二小时的严防死守上。”
她走到庙门口,伸手触到门框上剥落的漆皮,粗糙的木刺扎进指尖,微微刺痛。
夜风灌入,带着城外荒草的枯涩气息,拂过她的面颊,凉意渗入骨髓。
“可他们忘了,最严密的防守,也需要换岗,需要交接。人的精神,不可能永远紧绷。最大的机会,往往不在漫长的等待之后,而在大幕刚刚拉开,所有人都以为好戏还在后头的时候。”
程知微的瞳孔猛地一缩:“你是说……就在明天?就在他宣布延期之后的第一天?”
“不错。”林昭然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像是冰面上裂开的一道缝隙,透出底下不灭的暗流,“他给了我们三日,我们就用第一日来作答。当他以为我们还在商议对策、惶惶不可终日时,我们的‘道’,已经在那座被他注视的墙内,找到了安息之所。”
她回过身,最后看了一眼桌上那枚小巧的讲学铃。
铃铛在烛火下泛着古朴的青铜光泽,内膛中空,曾藏前朝密诏,如今将盛下万民之声——那句“天下之器,始于寸心”的终极回响,正静静蛰伏其中。
现在,这枚承载着未来的铃铛,即将被送往它最后的归宿。
程知微与守拙默默起身,收拾行囊。
门扉轻启,夜风卷着枯叶掠过门槛,门轴“吱呀”一声,吞没了他们的背影。
脚步声渐远,终至无声。
庙内重归寂静,唯有烛火在空荡的梁柱间投下扭曲跳动的影子,残烛渐短,烛泪凝结如琥珀。
林昭然独自留在庙中,她没有再去看那枚铃铛,而是重新坐回蒲团,闭上了眼睛。
指尖在布面蒲团上缓缓划出一个“道”字,力透布纹。
等待一个消息,一个字,或是一道无法预知的惊雷。
皇城之内,沈砚之这位最强大的对手,正执棋静观。
而她,已在无声中,落下了第一子。
三日期限的沙漏,已然倾覆。第一粒沙,坠入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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