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宴在一种看似轻松融洽，实则暗流涌动的氛围中持续了许久。
杯盘撤下，众人移步茶室，又闲谈了小半个时辰，方才陆续告辞。
偌大的宅院渐渐重归宁静，只剩下几位服务人员轻手轻脚地收拾着。
叶辰陪着两位爷爷送到二进门廊下，夜风凛冽，吹散了席间的暖意，也让他的头脑更加清醒。
大爷爷叶正义拍了拍他的肩膀，慈祥地说：“好孩子，以后常来陪大爷爷下棋。”然后在随从的陪同下上了车。
叶辰正欲向爷爷叶正宏告辞，老人却摆了摆手，昏黄的廊灯下，他的脸色显得有些疲惫，但眼神却异常清亮。
“跟我回书房，”叶正宏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再陪爷爷坐坐。”
叶辰心中一凛，知道真正的、属于他们祖孙二人的谈话，现在才刚刚开始。
他默默点头，搀扶着爷爷，重新走回那间充满了书墨香气和沉重回忆的书房。
书房里，那幅苍鹰图依旧在灯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叶正宏没有坐回他那张宽大的太师椅，而是走到靠窗的一张旧沙发上坐下，并指了指旁边的位置。
这张沙发皮质有些磨损，显然是他平日里更私密、更放松的所在。
老管家无声地送来两杯刚沏好的热茶和一小碟点心，然后又悄然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书房里只剩下祖孙二人，以及那座老座钟永恒的“滴答”声。
叶正宏没有立刻说话，他端起茶杯，却没有喝，只是用掌心感受着那瓷壁传来的温热。
他的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里，仿佛能穿透黑暗，看到遥远的过去。
“今天……你做得很好。”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酒后的沙哑，也卸下了些许在人前的威严，“不卑不亢，应对得体，没给你爸……也没给我丢脸。”
叶辰捧着茶杯，没有接话，只是安静地听着。
“看见你，我就想起永新……你父亲，他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叶正宏的声音开始有些飘忽，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追忆，“他也是那么有想法，那么倔强……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他的话语停顿了，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昏黄的灯光下，叶辰清晰地看到，爷爷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睛里，竟慢慢蒙上了一层水光。
“是我……是我当年太固执，太霸道……”老人的声音颤抖起来，带着深深的痛楚和悔恨，“总觉得我为他铺的路是最好的，总觉得叶家的子弟就该光耀门楣……我逼他太狠……没给他自己选择的机会……”
一滴浑浊的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从老人布满皱纹的眼角滑落，滴在他深色的中山装前襟上，洇开一小团深色的痕迹。
“我没想到……他真的就那么走了……一走就是一辈子……连最后一面……”叶正宏哽咽着，几乎说不下去，他猛地放下茶杯，用手捂住了脸，肩膀微微耸动，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老兽般的呜咽。
叶辰的心被狠狠揪紧了。他看着眼前这位在无数人眼中威严如山的老人，此刻却像一个最普通、最无助的父亲，为当年与儿子的决裂和永别而痛哭流涕。
他心中因父母早逝而积郁的怨怼，在这一刻，仿佛被这滚烫的泪水冲刷开了一道巨大的缺口。
他放下茶杯，伸出手，轻轻覆在爷爷那布满老年斑、微微颤抖的手背上。
“爷爷，”他的声音也有些沙哑，“都过去了……爸爸他……后来也从未真正怨恨过您。妈妈说过，他临终前，还看着京城的方向……”
叶正宏猛地抬起头，老泪纵横，紧紧反握住叶辰的手，仿佛抓住了救命的浮木：“真的？永新他……他真的……”
叶辰重重地点头，给予他肯定的答案。这并非完全的谎言，母亲确实提过父亲晚年时常望着北方出神。
老人像是被抽干了力气，颓然靠回沙发背，仰头闭着眼，任由泪水纵横。
过了好一会儿，情绪才稍稍平复。
他睁开眼，看着叶辰，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懊悔和一种失而复得的珍惜。
“孩子……爷爷对不起你爸，更对不起你和你妈……让你们在外面，吃了那么多苦……”
“爷爷，别这么说。”叶辰轻声安慰，“我和妈妈，都挺好的。”
叶正宏长长地叹了口气，仿佛要将积压心底数十年的郁气都吐出来。
他挣扎着坐直身体，从沙发内侧的一个暗格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紫檀木的小盒子。盒子古旧，表面包浆温润。
他颤抖着手打开盒子，里面衬着明黄色的绸缎，上面静静躺着一枚田黄石印章。石质温润通透，色泽浓艳，一看便知是极品。
“这是你太爷爷传下来的……上面刻着‘永怀初心’。”叶正宏将印章拿起，郑重地放入叶辰手中，那印章带着老人的体温，沉甸甸的，“我本来……是想等你父亲成家立业时交给他的……可惜，再也没有机会了。”
他紧紧握着叶辰的手，连同那枚印章一起包裹住，目光灼灼地看着叶辰，语气变得无比凝重：
“今天，爷爷把它交给你。”
“叶辰，你要记住，无论你将来走到哪一步，权力也好，地位也罢，都是责任，都是担子！心里要永远装着来路，装着脚下的土地，装着信任你、依靠你的百姓！这‘初心’二字，重逾千斤！你……明白吗？”
叶辰感受着手中印章沉甸甸的分量和爷爷手上传来的力度，看着老人眼中那混合着殷切期望、深沉嘱托和无尽悔恨的复杂目光，他只觉得一股热流直冲眼眶。他用力地、几乎是咬着牙，重重地点头：
“爷爷，我明白！您放心，孙儿一定谨记您的教诲，堂堂正正做人，干干净净做事，绝不负叶家门风，绝不负……父母和您的期望！”
“好！好！好！”叶正宏连说三个好字，脸上终于露出了释然而又欣慰的笑容，他拍着叶辰的手背，“叶家的未来，终究要看你们这一代了。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常回来，陪爷爷说说话……”
老人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丝疲惫，更带着一种心愿已了的满足。
夜色已深，书房内的灯光温暖而宁静。叶辰扶着有些精力不济的爷爷起身，送他回房休息。
看着老人躺下，为他掖好被角，叶辰才轻轻退了出来。
重新走到庭院中，凛冽的寒风让他精神一振。
他紧握着那枚“永怀初心”的田黄石印章，回望身后那座在夜色中沉寂的叶家老宅，心中百感交集。
这一次归京，他不仅认了亲，更解开了一个跨越两代人的心结，接过了一份沉甸甸的传承。
他依然是叶辰，是照海的叶辰，但从此刻起，他的生命里，也深深地烙下了“叶家”的印记。
这份归属与责任，将伴随他走向更远的未来。
他迈开脚步，走向胡同口等待的车辆，步伐沉稳而坚定。
京城之行，至此，方算真正圆满。而属于他的，更为广阔的征程，还在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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