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钢铁厂招工的消息,像一颗烧红的铁球砸进冰窟窿里,瞬间在小兴屯炸开了锅!屯子里那股子被寒冬和流言冻僵的死气,被这突如其来的、滚烫的机遇猛地搅动起来!家家户户的炕头上、灶房里、墙根底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在唾沫横飞地议论着!眼睛里冒着光!嗓门拔得老高!像一群饿急眼的狼,嗅到了血腥味!
“钢铁厂!那可是铁饭碗!吃商品粮!”
“听说工资老鼻子高了!一个月好几十块!”
“还有劳保!发工作服!发手套!发肥皂!”
“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比土里刨食强百倍!”
“名额有限!听说一个公社就分几个!打破头抢!”
“得年轻力壮!根正苗红!还得有文化!”
“咱屯子……谁有戏?”
“柱子?二强??……”
李家新屋里,那股压抑的沉闷也被这股热浪冲淡了不少。王大柱兄弟几个蹲在堂屋地上,黝黑的脸上泛着红光,眼神灼灼,唾沫星子横飞,掰着手指头算计着招工的条件和门路。赵春花和张秀芬在灶房门口探着头听,脸上带着紧张和期盼。连王小芬都抱着春丫,映着油灯跳跃的火苗,似乎……也亮了一分。
王六子,缩在墙角的小板凳上。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睛低垂着,盯着自己沾满泥巴的破棉鞋尖。他刚从后山下来,背着半筐冻得梆硬的榛蘑和几张硝得半干的兔子皮。屯子里那些恶毒的流言和冰冷的白眼,像无数根钢针,扎在他心上,冻得他浑身血液都凉了半截。钢铁厂招工?听着像天方夜谭。跟他这个“投机倒把”、“挖社会主义墙角”的“二道贩子”有啥关系?他只觉得心口那块地方,像塞了块冰疙瘩,又冷又沉。
他闷头扒拉完碗里冰凉的苞米茬子粥,枯瘦的手抹了把嘴,站起身。,缩着脖子,像只被霜打蔫的老狗,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院门。寒风卷着雪沫,像砂纸一样刮在脸上,生疼。他要去老赵家,把这点山货出手。换点盐,换盒火柴。日子还得过。
天色灰蒙蒙的,日头早没了影儿。风更紧了,卷起地上的雪粒子,打着旋儿,扑在人身上,冻得骨头缝都发僵。屯巷里空荡荡的,看热闹的都缩回屋里猫着了。王六子,踩着冻硬的土路,朝着屯子东头老赵家走去。脚步沉重,像拖着千斤重的石碾。
刚走到屯口那棵光秃秃的老榆树下。
风雪迷眼。
一个纤细的身影!
裹着一件半旧的、洗得发白的军绿棉大衣!
围着一条鲜艳的红围巾!
像只受惊的兔子!
猛地从旁边一条窄巷子里窜了出来!
差点一头撞进他怀里!
王六子身体猛地一僵!眼睛下意识地抬起!
风雪中!
那张脸!
白皙!
冻得发红!
沾着雪花!
水汪汪的大眼睛!
此刻!
蓄满了泪水!
像两口即将决堤的深潭!
长长的睫毛上!
挂着细碎的冰晶!
像梨花带雨!
楚楚可怜!
不是柳眉!
又是谁?“轰——!!”
王六子只觉得脑袋“嗡”地一声!像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猛地冻结!冻得他四肢僵硬!动弹不得!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着!眼睛里瞬间爆发出混杂着震惊、愤怒、屈辱和一丝被强行压下去的难以置信的光芒!像两口烧红的炭炉!死死钉在柳眉那张泪眼婆娑的脸上!
柳眉水汪汪的大眼睛,瞬间盈满了滚烫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往下掉!砸在冻硬的雪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印!她枯瘦的手,死死攥着红围巾的流苏!嘴唇哆嗦着!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一种……撕心裂肺的……委屈!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六子!!”
“六子!!!”
“我……我对不起你!!”
“我……我真对不起你啊!!!”
她猛地往前一步!枯瘦的身体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像风中的残烛!水汪汪的大眼睛,死死盯着王六子那张因震惊和愤怒而扭曲的脸!泪水汹涌而下!混着鼻涕!糊了一脸!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绝望和一种深不见底的“冤屈”!
“我……我不是故意的!!”
“真不是!!”
“我……我是被逼的!!”
“被逼着……去县文工团的!!”
“我……我身不由己啊!!”
“我……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们……他们硬逼着我走!!”
“连……连行李都不让我收拾!!”
“我……我连跟你说一声……都来不及啊!!”
“我……我心里……一直惦记着你!!”
“惦记着……你借给我的粮票!!”
“惦记着……那件白衬衫!!”
“我……我天天想着……要还你!!”
“要……要报答你!!”
“可……可我……我……”
她猛地捂住脸!枯瘦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的、像小兽般的呜咽!哭声凄厉!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无助和一种深藏心底的“思念”!
“我……我太难了!!”
“在文工团……我……我举目无亲!!”
“谁……谁也不认识!!”
“他们……他们都欺负我!!”
“我……我天天想家!!”
“想……想你!!”
“想……想咱们屯子!!”
“我……我实在受不了了!!”
“我……我偷跑回来的!!”
“就……就为了……看你一眼!!”
“就为了……跟你说声……对不起!!”
“六子……”
“你……你原谅我好不好?!”
“我……我以后再也不走了!!”
“我……我就在屯子里陪着你!!”
“咱们……咱们好好过日子”
“行……行不?!!”
风雪呜咽着,卷起地上的雪沫,扑打在两人身上。柳眉枯瘦的身体在寒风中剧烈地颤抖着,哭声凄切,像杜鹃啼血。泪水混着鼻涕,在她白皙的脸上肆意流淌,冻成了冰碴子。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透过朦胧的泪光,死死盯着王六子,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委屈”和一种令人心颤的“哀求”。
王六子,僵在原地。像一尊被风雪冻僵的石像。死死盯着柳眉那张梨花带雨、写满“冤屈”的脸。心口那块地方,像被无数只冰冷的手狠狠撕扯着!搅动着!那滔天的愤怒!那刻骨的屈辱!那被欺骗的痛楚!像滚烫的岩浆!在胸腔里疯狂冲撞!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剧烈抽搐!烧得他喉咙发紧!眼眶发酸!差点就要被那汹涌的泪水冲垮了堤坝!!
他手!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丝!洇湿了破棉袄!喉咙里“嗬嗬”作响!像破风箱漏气!他想怒吼!想咆哮!想狠狠抽她几个耳光!想把她那副虚伪的嘴脸撕得粉碎!想问问她!那粮票呢?!那白衬衫呢?!那“下个月就还”的承诺呢?!那“教我唱歌”的甜言蜜语呢?!都他妈喂狗了吗?!!
可……
看着那张沾满泪水和冰碴、写满“无助”和“哀求”的脸……
听着那撕心裂肺、带着浓重哭腔的“忏悔”……
感受着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楚楚可怜的……“柔弱”……
他胸腔里那团燃烧的怒火……
似乎……
被这漫天风雪……
和那汹涌的泪水……
悄然……
浇灭了一角……
一股混杂着巨大的困惑、一丝可悲的动摇和一种深不见底的茫然
像冰冷的潮水……
悄然……
淹没了他……
风雪更大了。卷起地上的积雪,打着旋儿,像无数条白色的幽灵,在灰蒙蒙的天空下狂舞。老榆树光秃秃的枝丫,在寒风中发出“呜呜”的鬼哭。王六子,僵立在风雪中。茫然地望着柳眉那张泪流满面的脸。嘴角,极其细微地、抽搐般地咧了一下。像哭。又像一个无声的、彻底的迷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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