笤帚疙瘩沉闷的抽打声终于停了。堂屋里死寂一片,只剩下王六子粗重得如同破风箱漏气般的喘息,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压抑不住的呜咽,在冰冷的空气里艰难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冰碴子,每一次呼气都带着濒死的颤抖。他,像一滩被彻底抽干了骨头的烂泥,瘫倒在冰冷梆硬的泥地上。脸上,涕泪、血污、泥土糊成一团,分不清哪里是皮肉,哪里是污垢。眼睛空洞地瞪着地面,瞳孔深处是一片死寂的灰败,没有光,没有神,只有一种被彻底碾碎、掏空、再无情抛弃的绝望。枯瘦的手里,依旧死死攥着那截肮脏冰冷的红头绳,指关节捏得发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的血珠混着泥土,洇湿了粗糙的棉线,也洇湿了破棉袄的袖口,像一道道无声凝固的血泪。
李凤兰,站在他面前。一双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平静地扫过儿子那张写满绝望和耻辱的脸。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绷得紧紧的,嘴角那两道深刻的纹路向下牵拉着,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她枯瘦的手微微颤抖着,那根沉甸甸、沾着棉絮和暗红血珠的笤帚疙瘩,“哐当”一声,从她无力的指间滑落,砸在冰冷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像一声沉重的叹息。
她胸膛剧烈起伏着,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霜花,扑在她花白的鬓角上。一双眼睛里,那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缓缓褪去,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淬了冰的疲惫和一种被彻底伤透的悲凉。她枯瘦的手指颤抖着,缓缓抬起,指向头顶上方那根碗口粗、笔直、泛着松木清香的房梁。声音嘶哑,平平淡淡,像冻硬的土坷垃砸在地上,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令人窒息的重量,砸在王六子早已破碎的心上。
“抬头。”
“王六子。”
“你给老娘抬起头来。”
“好好瞅瞅。”
“睁大你那被猪油蒙了的狗眼。”
“瞅瞅这房梁。”
“瞅瞅这砖。”
“瞅瞅这瓦。”
“瞅瞅这新糊的窗户纸。”
“瞅瞅这亮堂堂的屋子。”
“是咋来的。”
她一双眼睛死死钉在房梁上,嘴角极其细微地抽搐了一下。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一种淬了血的山崩地裂般的控诉和一种深不见底的痛楚。
“一砖一瓦。”
“一根椽子一片瓦。”
“都是老娘熬干了心血熬干了骨头油。”
“从牙缝里从骨头缝里抠出来的。”
“是你爹王大川早年钻老林子打猎拿命换来的那半支老山参。”
“卖了换的救命钱盖房钱。”
“那是你爹留给你们最后的活路最后的念想。”
“老娘把它卖了。”
“卖了给你三姐安个家。”
“给你们盖个窝遮风挡雨。”
她手猛地指向东厢房,一双眼睛里瞬间蒙上一层浓重的水汽,声音带着哽咽和一种深不见底的酸楚。
“你大哥柱子二哥二强老四四喜。”
“肩膀头子磨掉皮脚底板子磨出血泡。”
“寒冬腊月抡大锤夯地基冻得骨头缝咯吱响。”
“汗珠子摔八瓣砸进冻土里才垒起这青砖墙。”
“你大嫂春花二嫂秀芬灶房里烟熏火燎熬苞米茬子粥剁咸菜疙瘩。”
“手冻得跟胡萝卜似的裂口子往外渗血。”
“就为了省下那点口粮那点油盐钱贴补盖房子。”
“你三姐小芬带着伤带着春丫守着木料守着水泥。”
“冻得嘴唇发紫不敢挪窝生怕丢了一根钉一块砖。”
“连老六你自己。”
“不也推着独轮车肩膀头磨烂了结痂了又磨烂。”
“一趟一趟往工地运砖运瓦累得跟死狗一样趴炕上直哼哼。”
“这些你都忘了。”
“都喂狗了。”
她一双眼睛猛地转向王六子,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着,泪水混着鼻涕汹涌而下,砸在冰冷的泥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印。声音嘶哑,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道和一种撕心裂肺的质问。
“就为了柳眉那个空心烂肺的骗子。”
“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白眼狼。”
“那个裤裆里生蛆的烂货。”
“你差点把全家熬干心血累断骨头省吃俭用盖起来的新家。”
“这安身立命的根基给毁了。”
“你个没心没肺的瘪犊子玩意儿。”
“你对得起谁。”
“对得起你死去的爹。”
“对得起你哥姐嫂子。”
“对得起你三姐。”
“对得起你自己肩膀上磨掉的那层皮。”
“你就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
“糊不上灶的臭狗屎。”
“烂泥扶不上墙啊。”
最后那声嘶吼像耗尽了她最后一丝力气,身体猛地一晃踉跄着后退一步。一双眼睛里那点锐利的光芒瞬间熄灭,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灰败和一种被彻底掏空的疲惫。她像一截被狂风摧折的老树,枯瘦的手死死捂住胸口,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像破风箱漏气似的抽泣,泪水无声滑落,砸在冰冷的泥地上。
王六子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像寒风中的残烛。他死死咬着下唇牙龈渗出血丝,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像野兽濒死般的呜咽。眼睛死死盯着头顶那根笔直粗壮泛着松木清香的房梁,那青灰色的砖墙,那新糊的白窗户纸,那亮堂堂的屋子,此刻在他眼里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爹的半支老参,娘的熬干心血,哥姐的磨破肩膀,嫂子的冻裂双手,三姐的带伤守料,还有他自己推车磨烂的肩膀……一幕幕像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脑子。
为了柳眉,为了那个骗子,他差点毁了这一切,毁了全家人的命,毁了这安身立命的根基。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深不见底的悔恨和绝望像滔天的洪水瞬间淹没了他。他手死死抠着冰冷的泥地,指甲深深掐进冻硬的泥土里划出道道白痕,指关节捏得发白,指腹被粗糙的土坷垃磨破渗出血丝洇在灰白的浮土上。
他,头颅重重地狠狠地砸在冰冷梆硬的泥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咚响。泪水混着血污和泥土汹涌而下,砸在泥地上洇开一大片绝望的暗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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