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军退去,营寨内却无人能够休息。
“快!清点伤亡,抢救伤员!”高士达走下望楼,亲自巡视。
“修补营寨!被火箭烧毁的栅栏,用备用的木头加固!壕沟再挖深一尺!注意收集箭枝”赵广德的声音已经沙哑,却依旧不停地下达指令。
士兵们拖着疲惫的身躯,开始清理战场,抬运伤员,修补破损的防御工事。民夫和辅兵们扛着木头、土袋,在将领的指挥下,拼命加固营墙,尤其是那些被火箭严重损毁的地段。水囊被重新灌满,湿毯准备好,沙土堆也被重新整理。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焦糊味和草药味,令人作呕。
吴正龇牙咧嘴地让医官处理手上的烧伤,目光却死死盯着营外官军重新集结的动向。鲁俊简单包扎了虎口的伤口,又扛起巨斧,帮着兵士加固一段被撞得松动的栅栏。
孙雷提着铁枪,在防区内巡视,检查每一个垛口,激励着疲惫的士兵。张得水与李清凑在一起,低声商议着下一波防御的可能重点。
王摩诃默默擦拭着心爱的环首大刀,刀身映照出他沉静而坚定的眼神。马颂黎则抓紧时间检查器具与船只,船只是突围的希望。
高士达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既感欣慰,又充满忧虑。军心尚可用,但物资的消耗,尤其是箭矢、滚木的存量,正在急剧减少。
第二日早上,那“呜——呜——呜——”的声响,低沉而绵长,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宣告着第二日血腥攻防的开启,
就在官军弩车阵位即将就绪,弓弦绞动的声音隐约可闻之际···。
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沉闷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随即是官军侧翼传来的一阵骚动和喊杀声!
“是窦大哥!窦头领来了!”有眼尖的士兵趴在垛口,激动地喊出声来。
只见战场东侧的芦苇荡!窦建德一马当先,身披铠甲,手中一杆马槊如毒龙出洞,率领着数百精锐骑兵,如同决堤的洪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出芦苇,猛地撞入了官军因专注于正面攻城而略显松懈的左翼阵脚!
时机拿捏得妙到毫巅!正是官军注意力被主营吸引,弩车尚未完全发挥威力之时!
窦建德的目标明确——那些正在布阵的弩车和操作手!骑兵们如同烧红的刀子切入牛油,长矛突刺,马刀挥砍,瞬间就将官军左翼搅得天翻地覆!几名正在调整弩臂角度的官军操作手被疾驰而过的骑兵砍翻,一架架弩车被抛来的火油罐击中,随后瞬间被点燃,木质结构在火焰中发出刺耳的迸裂声!
“好!建德来得正是时候!”高士达猛地一拍墙垛,眼中爆发出惊喜的光芒。这一记精准的侧击,如同在巨兽的肋部狠狠扎了一刀,瞬间打乱了段达的进攻节奏!
然而,段达毕竟久经战阵,对此并非全无防备。中军令旗急速挥动,一支始终处于待命状态、盔甲鲜明的官军精锐骑兵,如同蛰伏的猎豹,立刻从阵中扑出,直冲窦建德侧翼!同时,步卒方阵也开始缓慢而有序地转向,试图形成一个包围圈。
窦建德临阵机变极快,眼见官军反应迅速,合围之势将成,他毫不恋战,长矛在空中划出一道闪亮的弧线,发出撤退的唿哨。数百骑兵如同来时一般迅猛,在官军合围完成前,灵巧地拨转马头,利用骑兵的机动性,划过一道致命的圆弧,甩开追兵,朝着远方的芦苇荡疾驰而去,只留下官军左翼一片人仰马翻的狼藉和几架冒着黑烟、已然报废的攻城器械。
窦建德这一击,虽未能大量歼灭官军有生力量,却成功地破坏了数架珍贵的弩车,极大地迟滞了官军的进攻部署,迫使段达不得不分出相当兵力加强侧翼警戒,为主营赢得了至关重要的喘息之机,也狠狠挫动了官军的锐气。
段达在中军望楼上,将这一切看得分明,脸色阴沉得几乎能拧出水来。窦建德这支神出鬼没的骑兵,果然是他心头大患,如鲠在喉,难以根除。
接下来的五天,对高鸡泊大营的守军而言,仿佛坠入了一场永无止境、循环往复的血色噩梦。
段达迅速调整了策略,不再寄望于单一手段。火箭的覆盖射击与步兵的轮番强攻开始紧密结合,昼夜不息。今日,数以千计的火箭如同飞蝗般扑向东门栅栏,试图燃起冲天大火;明日,重甲步兵在厚盾掩护下,扛着云梯,对西门发起一浪高过一浪的冲击;后天深夜,尖锐的锣鼓声和佯攻的呐喊又会突然响起,考验着守军早已绷紧到极限的神经……段达用兵老辣,深谙疲敌之道,不断调动、牵制着守军的防御重心,消耗着他们本就不多的体力、精力和宝贵的防御物资。
营寨的防御工事,在反复的破坏与仓促的修补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残破不堪。原本碗口粗的木栅,如今布满焦黑的窟窿和深深的裂痕,许多地段只能用临时砍伐的、粗细不一的树干勉强支撑,看上去摇摇欲坠。壕沟虽然被守军拼死一再加深拓宽,但官军填埋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他们甚至驱赶高鸡泊中俘获的义军和民夫背负土袋在前,让义军的箭矢投鼠忌器。
守军的伤亡数字如同不断上涨的潮水,触目惊心。箭矢早已告罄,最后一批收集自战场的官军箭矢也用尽了。滚木礌石更是奢望,早已消耗一空。到了最后,连营中残破的车辆、废弃的帐篷骨架、甚至倒塌营房的梁柱,都被拆解开来,当作砸击之物。粮食储备也亮起了红灯,每人每日的口粮被一减再减,稀薄的粥水里几乎能照出人影。
每个人的脸上,都只剩下麻木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憔悴。连续的高强度战斗、无休止的紧张戒备、恶劣的生存环境,极大地透支着他们的生命力和意志。即使是鲁俊这样的猛将,挥舞巨斧的手臂也明显地颤抖,每一次劈砍都需要付出更大的努力;王摩诃的出刀依旧精准,却少了几分往日的飘逸凌厉,多了几分沉重与滞涩,他的肩头也添了一道深可见骨的箭创。
高士达的眼中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他几乎未曾合眼,不断地巡视、激励、处理军务、做出决策。他看着身边的兄弟们一个个伤痕累累,看着士兵们倚着营墙就能瞬间陷入昏睡,看着医官营地里堆积的伤员和日渐减少的草药,心如刀绞,却只能将所有的焦虑与痛楚死死压在心底。
第六日,当黎明的曙光再次吝啬地洒落在这片血腥的土地上时,官军发动了开战以来最为猛烈的第三波总攻。段达显然也失去了最后的耐心,将手中最后的预备队全部投入战场,旌旗蔽日,鼓声震天,摆出了一副不惜一切代价、誓要一举踏平这座顽抗营寨的架势。
战斗从一开始,就直接进入了最残酷、最原始的白热化阶段。两架刚刚组装好的高大井阑被推至阵前,上面的官军弓弩手与营墙上的守军展开血腥的对射,每一刻都有人中箭坠落。沉重的撞车在层层重盾的掩护下,如同疯狂的巨兽,一次又一次地撞击着早已破损不堪、用无数木石勉强堵塞的营门,发出令人牙酸的“轰隆”巨响。更多的云梯,如同死亡的藤蔓,密密麻麻地架设在营墙的每一段可能攀爬的地方,无数官军士兵红着眼睛,口衔利刃,如同蚂蚁般向上攀爬。
守军已经榨干了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和潜能。他们用折断的矛杆、卷刃的甚至崩口的刀剑、捡来的石头、乃至拳头和牙齿,死死抵挡着官军潮水般的进攻。每一寸营墙的争夺,都演变成了最惨烈的贴身肉搏,鲜血浸透了脚下的每一寸土地,尸体层层叠叠,几乎与墙垛齐平。
鲁俊守卫的那段营墙,在承受了连续不断的撞击和攀登后,终于在一片绝望的碎裂声中,轰然垮塌出一个数丈宽的缺口!烟尘未散,官军便发出嗜血的嚎叫,蜂拥而入!鲁俊狂吼一声,如同濒死的怒熊,挥舞着巨斧堵在缺口处,一步不退!巨斧翻飞,带起一片腥风血雨,他身披数创,尤其是左腿上一支深入骨头的弩箭让他行动蹒跚,却依旧如同磐石般屹立,脚下官军的尸体堆积如山,暂时阻滞了涌入的势头。
王摩诃为救援另一段被官军精锐突破的防线,身陷重围。他刀光闪烁,依旧精准地划过敌人的咽喉、手腕,但四面八方都是敌人,刀枪难顾。他身上接连添了数道伤口,最深的一处在肋下,鲜血汩汩涌出,染红了半身衣甲。最终,是孙雷带着一队敢死之士拼死杀入,才将他从乱军中抢回,而孙雷自己的背上,也留下了一道皮肉翻卷的刀痕。
吴正早已成了血人,声音嘶哑得几乎发不出声,仍在火线奔走,用肢体语言和眼神,组织着零散的反击,填补着不断出现的漏洞。
就连一直居中调度、鲜少亲自搏杀的赵广德,也数次在危急关头,拔出佩刀,带着亲卫冲上墙头,用并不娴熟但足够悍勇的刀法,死死顶住即将崩溃的防线。
窦建德的骑兵也在这最后关头,数次试图从外围袭扰,牵制官军兵力。但段达对此防备森严,预留了足够的骑兵和强弩阵应对,窦建德的突袭未能取得决定性的战果,反而在官军密集的箭雨反击下,自身也付出了不小的伤亡,不得不再次退避。
当夕阳又一次如血般泼洒在天际,将整个战场染成一片凄厉的暗红时,官军这波倾尽全力的猛攻,终于如同退潮般,缓缓停了下来。并非他们不想一鼓作气,而是付出的伤亡代价连段达也感到心惊,士兵的体力也达到了极限。
但这一次,营寨内的守军,连劫后余生的庆幸都无力感受。他们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的破布口袋,瘫倒在残垣断壁之间、血水泥泞之中,只剩下胸膛剧烈起伏带来的、破风箱般的沉重喘息。目光所及,营寨已是一片废墟,多处防线彻底崩溃,营门形同虚设,守军能战之士伤亡过半,箭尽粮绝,士气低落到了谷底。
残阳如血,映照着这片人间炼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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