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话很轻，却像一枚烧红的烙铁，烫在沈清辞的心上。
“给我一天时间。”
他低头，看着怀里那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小脸。她的杏眼不再是方才醒转时的迷茫，而是亮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光。那不是属于小狐狸的依赖，不是属于星衍术师的睿智，更不是属于永夜魔主的霸道。
那是一种纯粹的、不容置喙的坚定，仿佛透过她的双眼，有另一个古老而悲悯的灵魂正在凝视着这满城死气。
“不行。”沈清辞想也不想便拒绝，声音比平日里更冷硬几分，抱着她的手臂收得更紧，像是要将她嵌入自己的骨血里，隔绝这世间一切的危险与病苦，“你的神魂尚未稳固，灵力亏空，再动用任何力量都会伤及根本。我们必须立刻离开。”
他的理智在疯狂叫嚣，告诉他带她走是唯一正确的选择。可怀中人儿只是摇了摇头，那只没受伤的手抓住了他的衣襟，力气不大，却固执得像在攥着救命稻草。
“清辞，你看他们。”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异常清晰，“他们没有时间了。”
她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望向医馆里那些在痛苦中呻吟、在绝望中等待死亡的人们。那眼神里的情绪，沈清辞读懂了。是怜悯，是感同身受。
他忽然想起，她也是一个看着全族覆灭，却无能为力的遗孤。这种遍地横尸、生机断绝的景象，对她而言，无异于揭开最血腥的伤疤。
让她眼睁睁看着这座城变成第二个青丘，她做不到。
他也做不到。
“小九九，你别犯傻！”云舟急得直跺脚，“你连站都站不稳，怎么救人？这城里邪门得很，我们先走，回仙盟搬救兵也来得及啊！”
苏九九没有理会云舟，她只是定定地看着沈清辞。
那双清亮的杏眼，像一汪深潭，映着他的身影，也映着他不忍却又担忧的挣扎。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周遭的呻吟与哭嚎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最终，沈清辞眼底的冰冷与决绝，在那片执拗的星光下，一点点地、无奈地融化了。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只剩下妥协的苦涩。
“……不能超过两个时辰。”他松了口，这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好。”苏九九轻轻应了一声，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了些许。
就在这一瞬间，她整个人的气息，变了。
如果说方才的她是一株风雨飘摇中仍固执挺立的兰草，那么此刻，她便成了一座沉静而渊深的山。那双杏眼里的恳求与脆弱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冷静与专注。她的目光扫过大堂里的病人，不再是单纯的怜悯，而是像一个经验丰富的匠人，在审视着一件件破损却亟待修复的珍品。
这变化微妙，却瞒不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云舟张了张嘴，把那句“你是不是又被什么东西附身了”给硬生生咽了回去。他感觉这气氛有点熟悉，像是在陨星台上，小九九拿出那些神奇丹药的时候。
林清婉则是眸光微动，心中那份猜测愈发清晰。丹道圣手……原来如此。她的每一个身份，都在最需要的时候出现。这不是附身，这是……觉醒。
苏九九在沈清辞的搀扶下，慢慢站直了身体。她没有立刻走向病人，而是转向那个已经心力交瘁、瘫坐在地的老郎中。
“老先生。”她的声音恢复了些许气力，清冷而平稳，带着一种天生的、令人信服的力量，“借你的银针一用。另外，需要一盆烈酒，一个火盆，还有一间光线最好的空房。”
老郎中抬起浑浊的眼睛，麻木地看着这个忽然出现的、漂亮得不像凡人的小姑娘，声音沙哑：“没用的……姑娘，别白费力气了，这病……是天谴啊。”
“是不是天谴，看过才知道。”苏九九的语气没有丝毫波澜。
她没有再多言，径直走到药柜前，目光飞快地扫过那些杂乱的药材，纤细的手指在一排针盒上停下，取出一套最细的银针。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半分迟疑，仿佛她在这间医馆里待了几十年。
老郎中看得一愣，竟不自觉地站了起来。
沈清辞一言不发，转身便走出了医馆。片刻后，他便提着一坛城中酒肆能找到的最烈的酒，并让云舟按照吩咐，在院中升起了一个火盆。两位仙盟长老则帮忙将一间堆放杂物的厢房迅速清理了出来。
一切准备就绪。
苏九九扶着门框，对沈清辞说：“你在外面等我，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沈清辞看着她，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只是点了点头：“若有不适，立刻叫我。”
“嗯。”
门，被轻轻关上。
沈清辞站在门外，身形笔挺如松，隔绝了所有试图窥探的视线。他听着里面传来的动静，心却悬在了嗓子眼。他不知道自己放任她这么做，究竟是对是错。
房间里，苏九九将一个重病的病人移到床榻上。她没有立刻施针，而是先将银针在烈酒中浸泡，再于火盆上方一一烤过。她的动作一丝不苟，神情专注到了极点。
做完这一切，她才来到病人床前，伸出两根手指，搭在了病人手腕的寸口上。
闭上眼，丹道圣手那浩如烟海的记忆与经验，如同潮水般涌入她的感知。病人体内那混乱而微弱的脉象，在她脑海中化作一幅清晰的图像。气血凝滞，生机如丝，五脏六腑都蒙着一层淡淡的死气。
但在这片死气之下，她敏锐地捕捉到了一股极不寻常的、阴冷的能量。它像一条毒蛇，盘踞在病人的丹田气海之中，正源源不断地散发出一种细微的、专门腐蚀生机的毒素。
她睁开眼，眸中寒光一闪。
果然不是普通的瘟疫。
她捻起一根银针，快、准、稳，没有刺入任何常规的穴位，而是精准地扎在了病人指尖的“十宣穴”上。一滴黑色的血珠，从针尾处缓缓渗出。
那血珠并非暗红，而是近乎纯黑，质地粘稠，散发着一股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腥臭。更诡异的是，血珠之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极淡的、如同烟雾般的黑气，在接触到外界空气的瞬间便消散无踪。
“腐魂散。”
三个字从苏九九口中轻轻吐出，带着冰冷的寒意。
丹道圣手的记忆告诉她，这是一种极其歹毒的邪毒。它不是通过寻常草木炼制，而是以至少上百个凡人在极度怨恨中断气时产生的那一缕“怨气”为引，辅以专修邪功之人的“阴火”，再配上数种至阴至寒的毒物，一同炼制七七四十九天方能成型。
此毒不伤修士，对凡人却是灭顶之灾。它不会立刻致死，而是会慢慢侵蚀凡人的三魂七魄，让中都之人在无尽的痛苦中，一点点耗尽所有生机。而这被折磨致死的生魂，又会化作新的怨气，成为下一炉“腐魂散”的引子。
周而复始，歹毒至极。
这不是为了治病救人，这甚至不是为了杀人。这是在“豢养”死亡与怨恨。
这种手法，这种不把凡人当人，只当成材料的行事风格……苏九九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一个名字——玄天宫。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怒火。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她走出房间，外面等候的众人立刻围了上来。
“怎么样？小九九，有办法吗？”云舟第一个开口。
沈清辞的目光则紧紧锁着她的脸，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苏九九的视线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那位一脸期盼与忐忑的老郎中身上，声音清冷而沉重。
“这不是天灾，是人祸。”
一句话，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人祸？”老郎中喃喃自语，浑身一颤，“姑娘，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城中百姓中的，不是瘟疫，而是一种邪毒。”苏九九没有隐瞒，“此毒名为‘腐魂散’，以怨气为引，邪火炼制，专门侵蚀凡人魂魄，断绝生机。这不是病，这是针对全城凡人的……一场屠杀。”
“屠杀”二字一出，空气瞬间降至冰点。
云舟脸上的吊儿郎当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煞气：“他娘的！是谁这么丧心病狂，对一群手无寸铁的凡人下这种毒手！”
两位仙盟长老亦是面色铁青，须发微张，显然动了真怒。滥杀凡人，这是修仙界明令禁止的铁律，无论正魔，都对此不齿。
沈清辞的眼中则是一片冰寒。他几乎立刻就想到了玄天宫，想到了他们为了炼制噬魂幡，不惜屠戮宗门的行径。对他们而言，凡人的性命，恐怕连蝼蚁都不如。
“可有解法？”他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有。”苏九九点头，神情却依旧凝重，“腐魂散虽然歹毒，但万物相生相克，只要找对药材，便能配出解药。”
听到这话，那老郎中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求姑娘救救这满城的百姓！老朽……老朽给您磕头了！”
苏九九侧身避开，没有受他这一拜。她看向沈清辞，快速说道：“解药需要七味主药，分别是龙血草、冰心莲、百年石钟乳、无根藤……”
她一连报出六种珍稀药材的名字，每说一个，老郎中的脸色便白一分。这些药材，无一不是价值千金、有价无市的灵药，别说这小小的安和城，就是放眼整个修仙界，也不是轻易能凑齐的。
然而，苏-九九却话锋一转：“这六味，我这里都有。”
说着，她手腕一翻，几个精致的玉盒便出现在她手中。正是她身为丹道圣手时，四处搜刮来的顶级库存。
众人皆是一愣，随即大喜过望。
“太好了！”云舟一拍大腿，“那还等什么，赶紧炼药啊！”
“还差最重要的一味药引。”苏九九摇了摇头，她的目光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也是唯一能中和腐魂散怨气，唤醒将死之人生机的药引——三阳凌霄花。”
“三阳凌霄花？！”
这次惊呼出声的，是仙盟的张长老。他脸色大变，失声道：“此花乃是至阳之物，只在白日常年超过八个时辰、且日光至烈之处的悬崖峭壁上才能生长！这安和城地处平原，气候温润，方圆千里之内，绝无可能找到此花！”
老郎中刚刚燃起的希望，瞬间被一盆冷水浇灭，一屁股瘫坐在地，面如死灰。
是啊，三阳凌霄花，那只存在于古籍药典中的传说之物，怎么可能在这种地方找到。
完了，一切都完了。
就在所有人都陷入绝望之际，苏九九的声音再次响起，清晰而决绝。
“我知道哪里有。”
她抬起头，目光穿过庭院，望向城池的东方，那里是一片连绵不绝的、在夕阳下泛着紫红色光芒的山脉。
“从此地向东三百里，有一处断崖，名为‘赤炎崖’。那里终年被地火烘烤，白日极长，崖壁之上，必有此花。”
“可……可是……”张长老结结巴巴地说道，“就算那里有，一来一回，少说也要半日功夫，病人们等得及吗？”
苏九九的眼神，在这一刻锐利如刀。
“等不及也得等。”她一字一句地说道，“腐魂散的毒，会在入体十二个时辰后，彻底侵入心脉。从城中第一个病人倒下算起，现在，只剩下不到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
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
“不仅如此，”苏九九加重了语气，投下了最后一个重磅炸弹，“三阳凌霄花采摘之后，药效只有六个时辰。六个时辰之内，若不能炼成丹药，救活全城的人……”
她没有说下去，但所有人都明白了她未尽之言。
——他们将眼睁睁看着这座城，变成一座真正的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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