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阳光透过书房厚重的玻璃窗,在地毯上投下明亮却毫无温度的光斑。
紫檀木书案上,一份烫金的请柬显得格外刺眼——那是张家小姐生日宴的邀约,背后不言而喻的,是催促萧御与张家联姻的步伐。
萧父穿着一身丝质夏衫,手中盘着那对光润的核桃,看似闲适地坐在太师椅上,目光却锐利地审视着站在书案前的儿子。
萧御依旧是一身毫无装饰的黑色常服,与这盛夏格格不入。
他身形笔挺,面色是一种不见日久的苍白,眼神沉寂如古井,仿佛那日雨中呕血、荒山立誓的人不是他,又或者,那之后活下来的,只是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
“御儿,”
萧父率先打破沉默,语气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平和,“张家的宴会,你准备一下,届时与我同去。张小姐蕙质兰心,对你印象颇佳,你们年轻人,该多走动走动。”
萧御的目光甚至没有一丝波动,他看着父亲,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起伏:“我不会去。”
萧父盘核桃的手顿住了,脸上的平和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山雨欲来的阴沉:“你说什么?”
“我说,”萧御重复了一遍,清晰而冰冷,“我不会去张家宴会,也不会与张家联姻。”
“砰!”
一声脆响,萧父手中的核桃被他狠狠拍在书案上,其中一个甚至弹跳起来,滚落在地。
他猛地站起身,胸膛起伏,指着萧御,怒不可遏:
“萧御!你还要胡闹到什么时候?!为了一个死了的女学生,一个早就化为白骨的祸水!你要把自己彻底毁了吗?!你要把我们萧家也拖下水吗?!”
面对父亲的暴怒,萧御的神色没有丝毫改变,甚至连睫毛都未曾颤动一下。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父亲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庞,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
“她不是祸水。”
他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像冰锥一样刺人,“她叫虞颜。她死在侦缉队的牢里,死在你们的构陷和默许之下。”
“你!”萧父气得浑身发抖,抓起手边的乾隆官窑青花瓷茶杯,狠狠掼在地上!
“哗啦——!”
精致的瓷器瞬间粉身碎骨,碎片和滚烫的茶水四溅开来,有几片甚至溅到了萧御的裤脚上,他却连躲都未曾躲一下。
“你要为了个死人,和全家作对?!和你的前程作对?!和这整个北平的局势作对?!”
萧父的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在咆哮,“你以为你交出兵权,摆出这副不死不活的样子,就能威胁到我?就能改变什么?我告诉你,这桩婚事,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由不得你!”
咆哮声在书房里回荡,震得窗棂似乎都在嗡嗡作响。
萧御等父亲的怒吼声平息,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从黑色常服的内侧口袋里,取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根银簪。
簪身依旧有些弯曲,上面的污迹已被小心擦拭过,虽不复往日光泽,却干净了许多。
簪头的云纹,在从窗户透进的阳光下,依稀可辨。
看到这根簪子,萧父的瞳孔猛地一缩,脸上的怒气更盛,还夹杂着一丝难以置信的荒谬感。
萧御没有看父亲,他的目光,全部落在了掌心那根冰冷的银簪上。
他的指尖,极其轻柔地抚摸着簪身,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与他一身的冰冷死寂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仿佛他指尖触碰的,不是金属,而是爱人温热的肌肤。
“她活着的时候,”萧御开口了,声音很低,像是在对簪子诉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那平静的语调下,是汹涌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悲恸与绝望,“我没能护住她。我信了你们的权衡,信了所谓的大局,我甚至……亲手签了那份要她命的声明。”
他抬起眼,目光第一次如此直接、如此冰冷地撞上父亲的视线。
“现在,她死了。”
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敲打在冰面上的重锤,“我救不了她的命,难道连对她许下的、最后一点可怜的诺言,都不能守了吗?”
“诺言?什么狗屁诺言!”萧父气得口不择言,“对一个死人,你能守什么诺?!”
萧御的指尖停留在银簪冰凉的云纹上,仿佛能从中汲取到一丝根本不存在的温暖和力量。
他看着暴怒的父亲,眼神里没有畏惧,没有妥协,只有一种看透一切的、荒凉的平静。
“我答应过她,”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力量,“要为她撑一段伞。”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茶杯的碎片,扫过父亲因愤怒而涨红的脸,最终,落回手中的银簪上。
“她活着,我没能做到。她死了,我总要……试着守一守这诺言。”
“用我的余生,用我的一切,去守。”
这话语里的决绝,比任何激烈的对抗都更让萧父感到心惊和无力。
他看着儿子那双死水般的眼睛,看着他对那根破簪子流露出的、近乎病态的珍视,突然明白,眼前这个人,早已不是他那个可以随意掌控、可以权衡利弊的儿子了。
虞颜的死,抽走了他身而为人的最后一丝热气,也彻底斩断了他与这个家族、与这条旧船最后的缆绳。
“你……你这个逆子!”
萧父指着他的手在颤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与颓然,“你要为了一个死人,抛弃家族,抛弃你的一切吗?!”
萧御缓缓将银簪收回怀中,贴身放好,仿佛那是他仅存的、与世界联系的凭证。
他最后看了父亲一眼,那眼神,是彻底的诀别。
“从她在牢里咳血而死的那一刻起,”他转身,向书房门口走去,背影挺直却孤绝,“我的‘一切’,就已经跟着她一起,死了。”
说完,他拉开门,毫不留恋地走了出去,将父亲的怒吼、家族的期望、以及那所谓的“前程”,统统关在了身后。
书房内,只剩下萧父粗重的喘息声,和一地的狼藉。
阳光依旧明亮,却照不亮他瞬间仿佛苍老了许多的脸庞。
他知道,他失去了这个儿子。不是失去他的生命,而是失去了他的灵魂,他的归属。
萧御走出压抑的少帅府,盛夏灼热的阳光落在他身上,他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他抬头,眯着眼看了看刺眼的天空,然后径直走向停在远处树荫下的一辆普通黑色轿车。
秦凯为他拉开车门。
“少帅,去哪里?”
萧御坐进车内,阴影笼罩了他苍白的脸。
他沉默了片刻,从怀中再次拿出那根银簪,紧紧握在掌心,冰冷的触感刺痛着他,也支撑着他。
“去鼓楼大街,七号院。”
他报出一个地址,那是北平地下抗日救国联合会一个极其隐秘的联络点。
他早已通过秘密渠道,与对方取得了联系。
秦凯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没有多问,发动了汽车。
车子缓缓驶离少帅府,驶向一条与过去彻底决裂、布满荆棘却也承载着微弱新生的道路。萧御靠在椅背上,闭上眼。
颜颜,你看,我终于走上了你曾经期望的路。
只是,这条路,再无你相伴。
余生,他将以血为墨,以骨为笔,在这破碎的山河间,为她,也为自己那早已死去的灵魂,立一座无字的碑。
这座碑,不为纪念,只为复仇,只为践行那未能兑现的、撑一段伞的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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