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酷寒，在这一夜达到了顶点。北风裹挟着鹅毛般的雪片，狂暴地抽打着窗棂，发出“噗噗”的闷响，仿佛无数冰冷的鬼手在试图撕开温暖的庇护所。
天地间一片混沌，唯有萧府廊下值守的灯笼，在风雪中顽强地透出几团昏黄模糊的光晕，旋即又被更多的雪片淹没。
萧御的卧室内，虽然门窗紧闭，银丝炭在雕花铜盆里烧得正旺，源源不断地散发着热气，却依然驱不散那从骨髓缝里渗出的寒意。而这寒意的源头，正是拔步床上那深陷在锦被之中，瑟瑟发抖的少年。
黄昏时分，萧御便开始发起低烧，咳嗽声一声重过一声，如同破损的风箱。请来的大夫诊脉后，面色凝重地开了方子，嘱咐务必让少爷发汗退热，却又忧心忡忡地表示，少爷体质虚极，最怕的便是这种高热之后的厥冷。
果然，临近子时，他额头的滚烫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四肢百骸透出的、一种濒死般的冰冷。
“冷……好冷……”
细碎、模糊的呓语从萧御毫无血色的唇间逸出。他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厚重的云锦棉被盖在他身上，却仿佛毫无作用。他牙关紧咬，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苍白的脸上甚至隐隐泛出一层灰败的青气。
萧夫人已被劝回去歇息，她离开时红肿的眼眶和疲惫的身影，昭示着身心的双重煎熬。留下值守的大夫和丫鬟婆子在外间随时听候，内室里，只留下一个纤细瘦小的身影——虞颜。
是萧御在意识尚存一丝清明时，用尽力气抓住母亲的手，气息微弱却固执地重复：“颜……让她……留下……”
于是，虞颜便被允许留在内室，守在床边。她穿着一身杏子红的贴身小袄，下面配着同色的棉裤，这是府里为她新做的，算是她最好的一套衣裳。
此刻，她跪坐在床边的脚踏上，一双小手紧紧攥着被子的一角，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
屋内烛火通明，儿臂粗的蜡烛在灯台上静静燃烧，流下汩汩的烛泪。跳跃的光晕将萧御痛苦蜷缩的身影投射在床帏上，那影子随着他的颤抖而晃动，看得虞颜心惊肉跳。
“少爷……少爷……”她试探着，用极轻极轻的声音呼唤，像是怕惊扰了他，又像是想确认他是否还安好。
没有回应。只有更加急促而压抑的喘息，以及那仿佛永无止境的、因寒冷而发出的牙齿相叩的“咯咯”声。
大夫进来诊过一次脉，眉头紧锁，对着焦急的虞颜和门外守着的嬷嬷低声道：“寒气入体，直中脏腑。光靠炭火和棉被，怕是不够……需要热源，持续的热源，最好是……人体的温度，缓缓熨帖，方能引阳气归位。”
大夫顿了顿，有些为难地看了一眼床上蜷缩的萧御，又看了看年仅八岁的虞颜，终究没再说什么，叹了口气退了出去。
人体的温度？
虞颜的心猛地一紧。她看着萧御那即便在昏迷中，也因极致的寒冷而痛苦蹙起的眉头，看着他露在被子外面、指节泛青的冰冷手指，一个念头如同破土的春笋，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猛地钻了出来。
没有时间犹豫，也没有心思去思考什么礼数、规矩、男女大防。在她简单的认知里，少爷冷，快要冻死了，而她是唯一在这里的“热源”。
嬷嬷们年纪大了，身子未必暖和，而她，虽然瘦小，却是健康的，温暖的。
她倏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风，吹得床边烛火摇曳。
她先是从柜子里又抱出一床柔软的丝棉被，仔细地盖在萧御原本的被子上，将他裹得更紧。然后，她走到炭盆边，用火钳拨了拨炭火，让火烧得更旺些，确保室内温度升到最高。
做完这一切，她重新回到床边。心跳如擂鼓，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然后，她开始动手解自己杏子红小袄的盘扣。
手指因为紧张和寒意而有些僵硬，解扣子的动作显得有些笨拙。但她眼神里的光芒却异常坚定。外衫褪下，露出里面单薄的白色中衣。
寒冷的空气瞬间侵袭而来，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皮肤上立刻起了一层细小的栗粒。
她没有任何停顿，穿着中衣，小心翼翼地、尽可能不惊动床上之人地，掀开了被子的一角。
一股冰冷的、带着浓郁药味的寒气扑面而来，让她几乎窒息。萧御蜷缩的身体暴露在空气中，他似乎感觉到了更大的寒冷，颤抖得更加厉害。
虞颜不再犹豫，她一咬牙，如同一条灵活又义无反顾的小鱼，迅速地钻进了那冰冷的、仿佛能将人冻结的被窝里。
“嘶——”
在接触到萧御身体的瞬间，她倒抽了一口冷气。那不是活人该有的温度！他的寝衣冰冷，而他身体透出的寒意，更像是一块在冰窖里埋了千年的寒玉，冷得刺骨，冷得让她浑身的血液都似乎要凝固了。
她强迫自己适应这可怕的冰冷。然后，她伸出自己温热的手臂，从身后，轻轻地、却又坚定地，环住了萧御蜷缩的身体。她将自己小小的、柔软的胸膛，紧密地贴在他冰冷僵硬的脊背上。
这还不够。
她调整了一下姿势，将自己一双虽然不大，却因为常年活动而始终温热的小脚，从裤腿里伸出来，小心翼翼地、探寻着，找到了他那双如同冰块般的脚。
然后，她用尽全身的力气，用自己的脚心紧紧包裹住、缠绕住他那冰冷的足踝和脚背。
“少爷，不冷了……颜颜给你暖着……” 她把脸埋在他背后冰凉的寝衣上，用带着哭腔的、细弱蚊蚋的声音呢喃，不知道是在安慰他，还是在给自己打气。
起初，萧御的身体是极度排斥和僵硬的，冰冷的触感让他在昏迷中也下意识地想要蜷缩得更紧，逃离这突如其来的“侵袭”。
但是，虞颜没有放弃。她固执地维持着这个拥抱的姿势，将自己身体里源源不断的热量，毫无保留地、一点一点地传递过去。
她的体温，对于正常人而言或许微不足道，但对于身处冰窟的萧御来说，却像是暗夜中唯一的光，沙漠里唯一的泉。
时间在寂静与寒冷中缓慢流淌。虞颜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身体的热度正在被迅速地吸走，背部暴露在空气中的部分开始发冷，但她贴着萧御的前胸和环抱着他的手脚，却依旧固执地散发着温暖。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般漫长。
终于，她感觉到，怀中那具冰冷僵硬的身体，似乎……软化了一点点。
那彻骨的寒意，似乎被她的体温融化了一丝缝隙。
紧接着，她感觉到萧御的身体不再那么剧烈地颤抖，牙关相扣的声音也渐渐微弱下去。
然后，一个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的变化发生了。
在她紧密的拥抱中，萧御那一直试图蜷缩、逃离的身体，竟然……极其缓慢地、无意识地，向后靠了靠。
他像是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寒冷中漂泊了太久，终于找到了一处可以停靠的、温暖的彼岸。他本能地、贪婪地，向着身后那唯一的热源贴近，再贴近。
他的脊背，不再僵硬地抵触，而是微微放松，更深地嵌入了虞颜温暖的怀抱里。他那双被她双脚紧紧缠绕的冰足，也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回应，不再那么死气沉沉。
这是一种完全出于本能的依赖和靠近。
感受到这份无意识的接纳，虞颜的眼泪“唰”地一下流了下来。不是委屈，不是寒冷，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心酸与喜悦的情绪。他接受她的温暖了！他是不是……不会那么冷了？
她更加用力地抱紧他，将自己残存的所有热量，毫无保留地奉献出去。小小的手臂环抱着少年清瘦的腰身，温热的小脚紧紧缠绕着冰冷的双足，形成一个最原始、也最温暖的守护姿态。
窗外，风雪依旧肆虐，咆哮着仿佛要吞噬整个世界。
窗内，烛光柔和，药香弥漫。拔步床上，厚重的锦被之下，两个年幼的身影紧紧依偎在一起。
一个冰冷的身躯，在另一个温暖身体的无声守护下，终于寻得了一丝对抗严寒的力量，沉沉睡去；而那个奉献温暖的女孩，在耗尽所有热量后，也抵不住疲惫和寒冷的侵袭，搂着她誓要守护的人，陷入了不安却执着的睡梦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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