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子案”如同一块投入石屏这潭深水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比何明风预想的要广。
不过两三日功夫,“何青天智断争子案”的故事便在府城的市井巷陌间传扬开来。
尤其在各家妇孺口中,这位新通判俨然成了明察秋毫,体恤民情的代名词。
百姓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于公堂之上那惊心动魄的“夺子”考验。
这名声自然也传到了知府马成远的耳中。
他在后衙书房听着管家的禀报,手里盘着两颗油光水滑的核桃,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眼中神色变幻不定。
“哦?竟有此事……倒是小瞧了他。”
马成远喃喃自语。
他原以为何明风这等京里来的翰林清贵,初到边地,面对错综复杂的关系,必会束手束脚,先观察风向。
没想到对方竟如此迅速地以一件看似棘手的民事案立了威。
这手段,啧,绝非寻常书生可比。
“看来,这位何通判,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还得继续看看哪。”
马成远心中喃喃。
……
“大人,今日州衙递来的公文,是关于城北沟渠清淤的请示,还有几份秋税征收的旧例章程,您看……”
钱谷将一叠文书轻轻放在何明风的公案上。
何明风抬起眼,接过文书,并未立即批阅,而是站起身,对钱谷道:“随我去府衙二堂一趟。”
钱谷微露不解,这等小事,按惯例通判衙署自行批复即可。
何明风微微一笑,低声道:“初来乍到,规矩不明,还是多向府尊大人请教为妥。”
这便是他韬光养晦策略的第一步。
主动请示,以示尊重。
钱谷顿时明白了。
二人一同来到府衙二堂。
在二堂,何明风将沟渠清淤的请示文书双手呈上,言辞恳切。
“府尊大人,下官查阅旧例,此类工程往年皆是循例办理。”
“只是不知其中可有需要特别注意的关节,或有无本地乡绅需要先行安抚?”
“下官年轻识浅,唯恐处置不当,特来请大人示下。”
马成远捻着胡须,呵呵一笑,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
前几日刚听说何明风判了“争子案”,有了名声。
他还以为这年轻人要拿乔,不服指挥。
没想到……现在看来,倒是挺懂事的。
马成远略略放了心。
大略说了几句“按旧例即可”、“注意民夫调配”的套话。
心中对何明风的评价,又悄悄调回了“懂事、知进退”的范畴。
类似的场景,在接下来的半月内时有发生。
何明风不仅请示公务,还主动接手了几件陈年积压的旧案。
一桩是五年前两家商户因借贷反目,债主已举家迁往他省,留下空屋一座,苦主年年上告,却已成无头公案。
另一桩则是两家农户因儿女婚约悔婚引发的聘礼纠纷,纠缠数年,当事人自己都已说不清当初细节。
这些案件,或是无法追索,或是鸡毛蒜皮,州衙上下早已视为顽癣,无人愿碰。
何明风却审得一丝不苟。
他调阅所有残存卷宗,不厌其烦地传唤尚在的证人。
钱谷更是将陈年旧账算得清清楚楚。
最终,那桩借贷案,何明风依据现有证据,裁定苦主可依法处置债务人所留空屋抵债。
虽无法追回全款,也算给了苦主一个交代。
而那婚约案,何明风依据情理法,重新核定了聘礼,劝导双方各退一步,消弭了积怨。
处理这些案件,耗费心力,却无甚风险。
效果却是显而易见的。
府衙胥吏们私下议论,这位何通判能断奇案,功底扎实,并非幸进之徒。
而马成远则更加放心,觉得何明风是在用这些无关痛痒的旧案来积累政绩和声望。
手段虽勤勉,却仍在安全的轨道上。
然而,就在这看似风平浪静的日常之下,何明风真正的利器——钱谷,正在无声地运转。
借着熟悉旧例的由头,钱谷几乎泡在了州衙的架阁库中。
他调阅的,并非紧要的刑名钱粮总册,而是历年关于驿传补给、市场管理、小型水利修缮等看似边缘的文书档案。
因为何明风现在需要的,不是立刻抓住谁的把柄,而是先看懂这张名为“石屏州”的权力地形图。
钱谷从这些琐碎的信息中,抽丝剥茧。
将石屏州各房胥吏的职权范围、办事流程、乃至可能存在的利益关联。
一点点勾勒编织成形,通通告诉了何明风。
半月有余,何明风自觉火候已到。
马成远似乎已对他放松警惕,而他对石屏州的情弊也有了更深的了解。
是时候,稍稍亮一下剑锋,试探一下这潭水的深浅了。
……
这一日,何明风只带了钱谷与扮作随从的白玉兰,三人身着常服,如同寻常士子与管家仆从,信步走进了石屏府城最热闹的南市。
时近午时,市集上人声鼎沸,各族百姓穿梭其间。
叫卖声、议价声、牲畜鸣叫声不绝于耳。
表面看去,一派边地商贸繁荣景象。
何明风走到一个米摊前,抓起一把米,又走到相邻的另一个米摊,同样抓起一把。
他不动声色地将两手米并排伸到钱谷面前。
钱谷会意,仔细一看,低声道:“大人,这米的成色、干湿相差无几。”
“但左边这斗,似乎比右边这斗,要浅上些许。”
度量衡不统一。
何明风放下米,又行至一处贩卖山货的区域。
见前面有几个穿着体面,眼神却带着痞气的汉子,正挨个摊位晃悠。
他们并不买东西,只是与摊主低声交谈几句,大多数摊主都会陪着笑脸,从钱袋里摸出几文钱递过去。
轮到一位卖竹篾器具的老汉时,那老汉似乎嘟囔了一句,为首的痞汉立刻脸色一沉,一把掀翻了老汉的摊子,精致的竹篮竹筐滚落一地。
“老不死的!清扫费都敢拖?你这摊子是不是不想摆了?”
老汉吓得跪地求饶,周围摊主皆面露愤懑,却无人敢出声。
欺行霸市,强收保护费。
何明风站在不远处,冷眼旁观。
白玉兰低声道:“大人,那为首的……好像名叫王癞子,是州衙刑房一个书吏的小舅子。”
“另外几人,也多是衙役们的远房亲戚或帮闲。”
钱谷补充道:“市肆管理隶属户房,度量衡校验则由工房负责。”
“据卑职此前查阅文书,此类清扫费、占道费名目,从未见于官方记载,乃是胥吏私下勾连,纵容亲属所为,所得钱财,想必是层层分润。”
果然,这些衙役的亲属,与户房、刑房的某些胥吏关系密切。
已然形成了一个盘剥商贩的小型利益团体。
何明风心中了然。
不过,这正是一个理想的试剑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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