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靖蹲在村部的长条凳上，指甲盖儿抵着公社文件上的红章，指节被晒得发烫。
窗台上的搪瓷缸里泡着新采的野菊花茶，他盯着水面晃悠的花瓣，又抬头看了眼墙上的马蹄表——十点整，跟他今早定的取经时间分毫不差，可堂屋门帘连个动静都没有。
杨哥，刘会计回来了。小石头扒着门框喊，后颈晒得通红，像块刚出锅的高粱饼。
刘会计摘下草帽扇风，帽檐还沾着邻村的草屑：东头老李家说典型是天上云，咱们是地上泥，西头赵屯的会计直摆手，说搞砸了要挨批，不如守着穷本分他搓了搓晒得发白的掌心，都说您这儿是金凤凰窝，他们是草鸡棚，学不来。
杨靖把文件折出道印子。
王念慈端着搪瓷缸过来，指尖沾了点茶水在他手背上画圈：去年咱们刚搞分红那会儿，不也被说成小滑头耍花样她的蓝布衫洗得发白，领口别着枚塑料蝴蝶，是前儿帮小英缝书包时捡的边角料做的，要不咱们把送上门？
送上门？张大山把旱烟杆往桌上一磕，火星子溅在共富公约那不成了卖狗皮膏药的？
小石头娘把算盘拨得噼啪响：卖膏药的还得喊两嗓子呢。她从布包里摸出本磨秃了角的账本，封皮上小石头家三个字被油手蹭得发亮，咱把账本、门帘、幸福卡都带上，让他们看——这不是天上掉的馅饼，是咱们蹲灶坑前算出来的米，纳鞋底纳出来的布。
杨靖忽然笑了，伸手把王念慈的蓝布衫角拽平：共治巡讲队。
张叔带账本，石娘带门帘，小石头背幸福卡——咱们去李家沟，头一站。
李家沟的晒谷场飘着新麦香。
张大山把共富米袋往石磨上一墩，牛皮纸袋子鼓囊囊的，里头装着平安屯社员的分红记录：瞧见没？
这袋子里装的不是钱，是咱二十户人家，春种扛了多少袋化肥，秋割打了多少担稻子。他掏出张雨鞋照片，边角卷着毛边，前儿王老师给小栓子量脚，这双鞋就是用晒鱼干的工分换的——你们要是能算出自家工分够不够买鞋，这法子就成。
围观的妇女往前挤了挤，有个穿补丁裤的媳妇怯生生举手：那...要是男人打人咋办？
小石头娘把账本往她怀里一塞，指腹点着家庭开支那页：你先立户头，把油盐钱、孩子鞋钱都记上。她的指甲盖儿里还沾着草席的碎渣，是昨夜给二柱家补草席时蹭的，他要是敢动你，你就把账本拍桌上——全屯人都知道，连自家账都管不明白的男人，算啥顶门柱？
话音未落，晒谷场炸开一片抽气声。
有个戴黑头巾的老妇突然抹起眼泪：我家那口子，上月把我攒的鸡蛋钱全买酒喝了...
婶子，您今儿就记第一笔。小石头娘从兜里摸出半截铅笔，塞到老妇手里，六月初三，鸡蛋钱三角，被老周买酒——等他酒醒了，您让他对着账本说清楚。
村支书李铁山从场边的老槐树下走过来，蓝布中山装洗得发灰，腰上还别着根赶牛鞭。
他盯着摊开的红账本看了半晌，牛皮带扣蹭得石磨沙沙响：你们...不是来搞自由化
咱是来搞饭桌上有米，孩子脚上有鞋张大山把旱烟杆往他手里一塞，您抽口我的烟，再看看这账本——要是里头有半粒米是偷的，我把脑袋拧下来当夜壶。
李铁山没接烟杆，却蹲下来翻账本。
日头偏西时，他的影子罩住鱼塘分红那页，突然哼了声：明儿我让会计来抄格式。说完背着手走了，牛鞭在裤腿上甩得啪啪响。
杨靖是在晒谷场飘起炊烟时知道消息的。
他蹲在平安屯的老井边，王念慈给他擦汗的毛巾都浸成了深灰色：李家沟有三户媳妇今夜要记家庭账，张叔说支书没赶人，就蹲在墙根儿看。
咱们得给各村立个台阶。杨靖用井水冰了把脸，水珠顺着下巴滴在共治档案就像咱们学插秧，得先会拿秧苗，再学分株。他掏出铅笔在纸上画格子，愿听宣讲愿晒账本分五级，每级发枚铜签——就叫共富钥匙
王念慈凑过来看，发梢扫得他耳朵发痒：钥匙？
钥匙得能开锁啊。杨靖在纸上画了把小钥匙，钥匙齿儿是三个字，哪村集齐三枚，咱们派指导员上门；集不齐...就接着学。他把纸递给刘会计，您让供销社的老张头打铜签，要亮堂的，最好能照见人影儿。
消息像长了翅膀。
三天后，刘会计抱着铜签回来时，怀里还揣着赵家屯的纸条：我们...想挣第一枚签。那字写得歪歪扭扭，墨团洇了好大一片，像是拿左手写的。
深夜，杨靖在油灯下整理各村反馈。
系统提示音地响起时，他正对着赵家屯的纸条发愣——【跨村认同基础】达成，解锁共治联盟筹备流程他揉了揉发酸的后颈，刚要吹灯，院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杨哥！张大山撞开院门，裤腿沾着露水，手里攥着半页被撕破的账本，赵家屯的赵春花夜里偷学记账，被她男人撕了本子，人关屋里了！他的声音发颤，像被风吹乱的唢呐，那屋窗户被木板钉死了，我扒着门缝儿看，里头还亮着煤油灯...
杨靖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衣，衣扣撞在桌角上地响。
王念慈已经把油灯塞进他手里，灯芯挑得老高，亮得能照见她眼里的火星：备牛车，我跟你去。
牛棚里传来牛铃铛的脆响。
杨靖翻身上车时，瞥见院门口的共治新风门帘被夜风吹得翻卷，红绸子上的字像团火，映得地上的影子一跳一跳。
他握紧了手里的铜签，金属边缘硌得掌心生疼——这把，今晚得先砸开一扇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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