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黎晓星在冰冷的虚无侵蚀中耗尽最后一丝力气，陷入昏沉的睡眠时，忘川的意识却在虚无的深渊中缓缓上浮。
绝对的死寂开始褪去，一种模糊的感知重新连接。他首先“感觉”到的，不是巷子里的寒冷，也不是清晨熹微的光线，而是一种沉甸甸的、带着微弱颤抖的……重量。
他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黎晓星那张冻得发青、紧闭双眼的小脸。她就那么毫无防备地趴在他的胸口，小小的身体蜷缩着，像一片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落叶。
她的一只手还死死抓着他胸前冰冷的衣物，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靠。昨夜用来覆盖他的厚重破帆布早已滑落大半，此刻反而凌乱地堆叠在她自己身上一部分，而本该属于她的那块相对“好一点”的破布被子，却严严实实地盖在了他的身上。
忘川那双空洞的眼眸，静静地凝视着趴在自己身上的女孩。 她的呼吸微弱而急促，身体在无意识地轻微颤抖，每一次颤抖都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她的嘴唇失去了血色，泛着青紫，脸颊和裸露的手腕触碰到忘川冰冷的皮肤，传来的却是比他体温更高的冰冷——这是体温过低、濒临失温的状态。
昨夜她拥抱虚无的他，无异于赤身扑向冰窖。丰饶令使的体质能自发抵御虚无的侵蚀，但黎晓星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女孩，她的身体根本无法承受那种源自法则层面的死寂寒意。
忘川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但他理解了当前的状态：黎晓星很冷，她的身体需要温暖。
他动作极其轻微地坐起身。黎晓星的身体因为这细微的动作晃了晃，她的手无力地滑落，但人并未醒来，只是眉头痛苦地蹙紧，发出一声模糊的、带着颤音的呓语：“冷……哥……好冷……”
忘川轻轻地将盖在自己身上的破布被子小心翼翼地掀开，然后，以一种近乎刻板的专注，将它一层层、尽可能严密地包裹在黎晓星身上，把她裹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小包裹，只露出一张小脸。
他又将昨晚那块厚重的破帆布也拉扯过来，盖在最外层。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巷子里已经有了些微光亮，城镇苏醒的嘈杂声隐约传来。他低头看了看被裹得严实的黎晓星，确认她暂时不会被寒风侵袭后，转身，无声地融入了黑岩城清晨微亮的街道。
他的目标很明确：黎晓星身体冰冷，需要热的东西。
他像个游魂一样穿梭在狭窄、散发着隔夜酸腐气味的巷道里，对两旁早起忙碌的人们投来的或麻木、或警惕、或嫌恶的目光视若无睹。
他的感知像雷达一样扫过四周，捕捉着空气中的能量波动。很快，一股微弱的、温热的气流混合着谷物煮熟的气息吸引了他。
他停在了一个支在街角的破旧木棚前。棚子上挂着块油腻发黑的木牌，歪歪扭扭写着“老汤热粥”四个字。
一个身材臃肿、满脸横肉的中年男人正站在一口冒着热气的大锅后面，用长柄木勺搅动着锅里的稀粥，不时对着路过的行人吆喝两句。
忘川走到摊前，停下了脚步。他的出现让胖店主愣了一下——这个衣衫褴褛、浑身散发着冰冷死寂气息的少年，与这里早市的氛围格格不入。
“来碗粥。”忘川的声音毫无起伏，如同冰冷的宣告。
店主皱了皱眉，上下打量了他一下，眼神里充满了不信任和鄙夷：“粥？三枚铜魂币一碗。有钱吗你？”
钱？这个词触动了忘川空茫记忆中的某个节点。他记得自己似乎拥有一种可以用来交换物品的东西……在哪里？
他抬起左手，目光落在自己左手腕上一个极其不起眼的、如同普通黑色细绳编织的手环上。
这是他全身上下唯一还保留的魂导器。其他的，或许在星斗森林那场毁天灭地的战斗中损毁了，或许遗失了。
唯有这个，他一直戴着，从未取下。因为……在灵魂深处那微弱的悸动告诉他，这里面，存放着与“宁荣荣”最直接相关的物品。
他集中意念，生涩地调动着几乎要枯竭的精神力，探入手环内部的空间。空间不大，里面存放的东西很少，且都被一层无形的、属于丰饶令使的力量保护着，没有在之前的冲击中损毁。
几件折叠整齐、材质非凡的衣物。 几块散发着微弱能量波动的矿石。 一个小小的、被摩挲得温润光滑的木雕小塔。 还有……一小堆散落在角落的金属圆片。
忘川的意念锁定了那些金属圆片。他“记得”，它们叫做“金魂币”。
他意念一动，一小捧金灿灿的圆片无声地出现在他摊开的手掌中。大约有七八枚之多，每一枚都闪烁着纯净的黄金光泽，即使在清晨微暗的光线下，也显得格外耀眼夺目！
“嘶——！”
胖店主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瞬间瞪得溜圆，瞳孔因为极致的贪婪而骤然收缩！那贪婪的光芒几乎要喷射出来！
他在这黑岩城最底层混迹几十年，见过最大的钱也不过是银魂币！金魂币？那是传说中大户人家、甚至是传说中的魂师大人们才可能拥有的东西！
眼前这个看起来比乞丐好不了多少的少年，竟然随手就掏出了一捧？！这简直颠覆了他的认知！
一瞬间，无数念头在他脑中闪过——捡到宝了？亡命徒？还是……他偷的？
但贪婪瞬间压过了一切理智！管他怎么来的！这可是金魂币！一枚就能顶他辛辛苦苦卖一年的粥！
忘川从中数出五枚金光闪闪的圆片，递到店主面前，声音依旧平淡无波：“这些钱，够吗？来一碗热粥。”
胖店主脸上的横肉因为激动而颤抖起来，他强行压下几乎要裂到耳根的狂喜，伸出油腻的大手，几乎是抢一般将那五枚沉甸甸的金魂币攥在手心！入手冰凉而厚重，那真实的触感让他心脏狂跳！
“够！够够够！太够了！”
店主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尖锐变形，他飞快地将金魂币揣进怀里最隐秘的口袋，生怕忘川反悔，然后手脚麻利地用一个大破碗盛了满满一碗稀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温吞吞的黄米粥，塞到了忘川手里，脸上堆满了谄媚却虚假无比的笑容：“一碗热粥！客官您拿好！小心烫！”
一碗成本最多两三枚铜魂币的稀粥，换来了五枚足以买下他整个破摊子外加他全部家当的金魂币！
店主感觉自己快要被巨大的馅饼砸晕了！他甚至没去想这个少年为什么会花如此离谱的价格买一碗粥——也许是傻子？也许是疯子？管他呢！发财了！
忘川接过那个边缘都豁了口、脏兮兮的破碗，对店主那快要溢出贪婪的嘴脸毫无反应。他只觉得完成了任务：买到了热的东西。
他端着碗，转身就走，留下店主在原地激动得浑身发抖，死死捂着怀里的金魂币，仿佛获得了全世界。
当忘川端着那碗价值连城的“热粥”回到阴暗的巷子深处时，映入他敏锐听觉的，是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呜呜……为什么……为什么他还是跑了……明明……明明哥都……都……”黎晓星把自己裹在那厚厚的破布里，像一只被遗弃的小兽，蜷缩在墙角，小小的肩膀一耸一耸。
冰冷的绝望和被抛弃的恐惧再次攫住了她。哥哥走了，那个冰块脸也消失了。她醒来时身边空空如也，只有冰冷的空气和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自己。
她以为忘川最终还是丢下她离开了，就像丢下一件无用的累赘。巨大的孤独和无助让她控制不住地哭了起来。
就在这时，一道阴影笼罩了她。
黎晓星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模糊的视线里，是忘川那张依旧没什么表情、却无比真实地站在她面前的脸。
他手里端着一个破碗，碗里冒着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热气。
巨大的委屈、瞬间失而复得的冲击、还有昨夜冻僵的痛苦混杂在一起，如同冲破堤坝的洪水！
“哇——！”黎晓星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出，“我……我还以为……呜呜呜……你也走了……我哥走了……你再走了……呜呜……我真的……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啊……”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瘦小的身体在破布包裹下剧烈地颤抖着，哭声中充满了属于八九岁小女孩的脆弱和崩溃。
忘川只是静静地站着，看着眼前哭得一塌糊涂的小女孩。他理解她的哭泣，但无法产生共鸣的情绪。他俯下身，将那碗温吞吞的稀粥递到黎晓星面前：“你冷。我刚买的。吃吧。”他的解释简单直接，没有任何安抚的意味。
黎晓星的哭声被这递到面前的破碗打断了一下。她抽噎着，看着碗里那寡淡的稀粥，又看看忘川那张平静无波的脸。
冰冷僵硬的身体确实渴望一点温热的东西，而忘川去而复返的事实也稍稍驱散了她心中的恐惧和绝望。
“……呜……原来……原来你不见了……是去买吃的了？”黎晓星一边打着哭嗝，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小手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那个破碗，滚烫的泪水滴落在冰冷的粥面上
“谢……谢谢你啊……”她的语气里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一点点不好意思。
忘川在她旁边坐下，依旧是那副无悲无喜的样子：“你冷。所以我去买了。”仿佛这是一道无需思考的简单逻辑题。
黎晓星用冻得通红的小手捧着破碗，碗壁传来的微弱暖意让她舒服了一些。她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啜吸着稀粥。
粥很稀，米粒很少，甚至还有点糊味，但此刻在她嘴里，却胜过任何山珍海味。身体的寒意似乎真的被这一点点温暖驱散了些许。
她一边小口喝着粥，一边偷偷打量着忘川。目光落在了他左手腕那个不起眼的黑色手环上。以她贫瘠的见识，也能感觉到那个手环的材质和做工都非同一般，和她见过的任何简陋饰品都不同。
“你……”她犹豫了一下，小声问道，“你哪来的钱啊？这粥是你买的吧？”她想起了店主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很难想象忘川是怎么弄到吃的。
“我没有记忆了。”忘川的回答依旧直接，“但这个魂导器里，有以前剩的。”他指了指手腕。
“魂……魂导器？”黎晓星的眼睛微微睁大，带着一丝好奇和敬畏。她听说过这个词，据说那是很厉害很厉害的东西，只有魂师大人才会有！
“你……你看起来……应该是很大很大的人家出来的吧？你这个魂导器……看起来就很贵很贵的样子。”
忘川沉默。贵？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它很重要，因为里面有小木刀和小塔。
黎晓星见他又不说话了，也不在意，低头又喝了两口粥，才想起什么似的，紧张地问道：“那个……你买这个……花了多少钱啊？”
她怕忘川的钱是有限的，为了给她买粥花光了以后就麻烦了，“别……别把你的钱都花光了……我不值钱的……”
忘川回忆了一下刚才的交易过程，用了多少枚金灿灿的圆片……“不贵。”他语气平淡地说出了那个在他看来微不足道的数字，“才五个金魂币。”
噗！！！
黎晓星刚到嘴里的最后一口粥，猛地喷了出来！呛得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小脸瞬间涨得通红！
“咳咳咳……什……咳咳咳……什么？！”她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溜圆，仿佛听到了最不可思议的天方夜谭！
连咳嗽都忘了，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愤怒而拔高了八度：“五……五个金魂币？！多少？！你再说一遍？！！”
忘川看着她剧烈反应的样子，有些不解，但还是重复道：“五枚金魂币。”
“我的天老爷啊！！！”黎晓星发出一声绝望的尖叫，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连裹在身上的破布都差点滑落！
“五个金魂币？！一碗破粥？！那个黑心烂肺的胖子！他……他简直比森林里的那些乱七八糟的魂兽还贪婪！他是在抢钱啊！抢的还是你的钱！”
她气得浑身发抖，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冻得发青的脸色因为愤怒而染上了一层红晕。
她猛地抓住忘川冰冷的手腕，力气大得出奇，眼睛里燃烧着熊熊的怒火和一种“自己家傻孩子被人坑了”的护短急切：“走！臭冰块！快走！跟我去找那个黑心肠的家伙！不能让他这么欺负人！”
“五个金魂币！够买下他十个破摊子了！不行！必须把钱要回来！至少……至少要把多的要回来！快！”
黎晓星此刻完全顾不上身体的虚弱和残留的寒意了。一股强烈的、被欺骗被剥削的愤怒支撑着她。
哥哥就是为了省钱给她买药才死的，她深知金钱在底层意味着什么！而这个看起来强大无比却什么都不懂的“臭冰块”，竟然被一个早餐店老板用一碗破粥骗走了五个金魂币！这简直比她自己被抢了还让她愤怒！
忘川被她拽得微微踉跄了一下。他看着眼前这个因为愤怒而像只炸毛小猫一样的女孩，看着她眼中那熊熊燃烧的、要为他讨回公道的火焰，那双空洞漠然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其微弱的、无法理解的东西闪烁了一下。
他没有挣脱，也没有解释那五枚金魂币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他被黎晓星那小小的、却异常坚定的力量拉着，跌跌撞撞地再次走向了黑岩城喧闹起来的、充满污秽的街道。
这一次，带着一个气鼓鼓的、要为他“讨还公道”的小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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