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粘稠的、冰冷的、令人绝望的黑暗，像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淹没了她的口鼻，灌满了她的肺叶，挤压着她最后一点残存的意识。
耳边是血液奔流的轰鸣，还有自己喉咙深处发出的、如同破旧风箱般徒劳的嗬嗬声。视线早已模糊，只能看到斩荒那双近在咫尺的、被疯狂彻底吞噬的猩红眸子，像两簇地狱之火，灼烧着她的灵魂。
要死了。
这一次，是真的要死了。
这个念头，像最后一片雪花，落在她即将冻结的心湖上。没有激起波澜，只有一片死寂的认命。反抗的意念如同微弱的火星，在绝对的暴力面前，瞬间熄灭。抓住他手腕的双手，失去了最后一点力气，软软地垂落下去。
就这样吧。
作为一个替身，一个影子，无声无息地死在这里。或许，也是一种解脱。
就在她意识即将彻底沉沦，连那点可悲的认命感都要消散的瞬间——
脖颈上那铁钳般的力量，猛地消失了！
毫无征兆。
如同绷紧到极致的弓弦，骤然断裂。
骤然涌入肺部的冰冷空气，带着血腥和硫磺的味道，呛得她剧烈地咳嗽起来，整个胸腔都像要炸开一样疼痛。她像一滩烂泥，从床榻边缘滑落，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身体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咳得撕心裂肺，眼泪和生理性的泪水混杂在一起，模糊了视线。
她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贪婪地呼吸着，每一口空气都带着灼痛，却又如此珍贵。劫后余生的巨大冲击，让她浑身瘫软，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只能像濒死的动物一样，本能地喘息。
过了好一会儿，那几乎要咳出内脏的剧烈喘息才稍稍平复。她勉强抬起沉重的眼皮，透过朦胧的泪光，看向前方。
斩荒还站在那里。
高大的身影背对着她，立在床榻边。他微微低着头，玄色的衣袍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深沉，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他那只刚刚扼住她喉咙的手，垂在身侧，五指微微蜷缩着，指尖似乎还在无意识地轻颤。周身那毁天灭地的暴戾气息，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死寂的凝固。
他没有转身，也没有说话。只是那样沉默地站着，背影挺拔依旧，却莫名地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僵硬和……茫然？
仿佛刚才那个失控到几乎要杀人的疯子，不是他本人。又或者，连他自己都被自己方才的疯狂所震慑。
云芷趴在地上，怔怔地看着那个背影。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更加复杂的、连她自己都无法分辨的情绪。
是恨吗？
当然是恨。他一次又一次地将她推向死亡边缘，视她的生命如草芥。她应该恨他入骨。
是怕吗？
也当然是怕。那种濒死的窒息感，她这辈子都不想再体验第二次。
可是……为什么在那极致的恐惧和恨意之下，还夹杂着一丝……荒谬的，连她自己都唾弃的……别的什么东西？
是因为他最后松手了吗？
是因为他此刻背影里流露出的，那几乎微不可察的……一丝类似于“无措”的僵硬吗？
还是因为……在意识涣散的最后一刻，她仿佛在他眼中看到的，那不属于她的、属于“素婉”的、充满悲戚和决绝的影像？
那个影像，像一根刺，扎进了她的心里。让她意识到，斩荒的疯狂，或许并不仅仅是源于暴虐的本性，而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控制的、被巨大创伤扭曲后的、极致的痛苦。
这个认知，让她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也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
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地面上。这一次，不全是劫后余生的生理反应，也不全是恐惧。
还有一种……深刻的屈辱。
被他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随意对待的屈辱。
被他透过她的脸，看着另一个女人，并将对那个女人的复杂情绪发泄在她身上的屈辱。
一种作为“替身”，连生死和尊严都完全由他人掌控的、彻头彻尾的屈辱。
这种屈辱感，像野火一样，在她心底燃烧起来，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比脖颈上的疼痛，更让她难以忍受。
她凭什么要承受这些？
凭什么要被这样对待？
就因为她长得像那个已经死去的“素婉”？
一股从未有过的、强烈的愤怒，如同岩浆般，从她心底被压抑已久的最深处，猛地喷涌而出！这愤怒的对象，不仅仅是斩荒，更是这该死的命运，这将她卷入这场疯狂纠葛的、不公的一切！
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口中再次尝到腥甜的味道，才勉强压下喉咙里几乎要冲出的哽咽和怒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
不能表现出来。
绝对不能。
现在的她，依旧脆弱得像蝼蚁。任何反抗的迹象，都可能招致真正的灭顶之灾。
她必须忍耐。
但这一次，忍耐不再是为了单纯的生存。
而是为了……等待。
等待一个机会。一个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但她必须去相信会到来的机会。一个能够摆脱这个影子身份，能够掌握自己命运的机会。
这个念头，像一颗顽强的种子，在她饱受摧残的心田里，悄然埋下。
斩荒依旧背对着她，沉默得像一座雕像。殿内的空气凝滞得可怕。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动了一下。极其缓慢地，他转过了身。
他的目光，落在瘫软在地、狼狈不堪的云芷身上。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疯狂已经褪去，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和……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探究？或者说，是某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混乱？
他的视线扫过她脖颈上新增的、更加狰狞的指痕，扫过她苍白脸上未干的泪痕，扫过她因为极力压抑情绪而微微颤抖的身体。
他什么也没说。
没有道歉，没有解释，甚至没有一句威胁。
只是用那种冰冷而复杂的眼神，看了她片刻。
然后，他移开目光，仿佛多看一秒都会玷污什么，或者……刺痛他自己。他转身，迈开步子，一言不发地朝着殿门走去。
步伐依旧沉稳，却比来时，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沉重。
殿门在他身后无声合拢。
留下死里逃生的云芷，独自趴在冰冷的地面上，像一只被暴风雨摧残过后、羽毛凌乱、奄奄一息的雏鸟。
她闭上眼睛，将脸埋进臂弯。
身体依旧在颤抖。
但心底那簇名为愤怒和屈辱的火焰，却在黑暗中，悄然燃烧起来。
微弱。
却顽固地，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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