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死一般寂静。
摔碎的茶壶瓷片躺在地上,冒着袅袅的热气,像一缕不肯散去的魂。
刘伯温那一声凄厉的“万万不可”,似乎还钉在横梁上,嗡嗡作响。
朱元璋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
他看看脸色惨白,浑身发抖的刘伯温,又看看一脸无辜的李去疾,后者那神情,仿佛只是随口问了句“吃了吗”。
他有点懵。
不就是印点纸片片当钱用吗?
多大点事儿?
至于吗?
至于把你老刘吓成这样?活像亲眼瞅见咱大明的龙脉被人一锄头给刨了。
这主意,他自己也琢磨过不是一天两天了。
大明缺铜缺银,这是铁一样的事实。
要有足够的矿让朝廷挖,他也不至于为了钱的事夜夜发愁。
所以,李先生这个“印纸币”的提议,简直是说到了他的心窝子里!
就算李先生今天不提,朝廷国库空虚,这宝钞之事,迟早也要摆上台面。
可老刘这反应……
朱元璋清楚,刘伯温绝不是个咋呼的人,能让他失态到这个地步,这事儿里头,肯定藏着天大的凶险。
他心里猛地一跳。
想起来了!
几个月前,标儿就跟他说过,李先生曾预言,大明未来的宝钞之策,存在错误!
“老刘,你先别激动。”
朱元璋清了清嗓子,试图稳住场面:“你先听先生把这事……捋一捋……”
话音未落,刘伯温猛地抬头,一双眼珠子熬得血红,死死锁住李去疾。
若是旁人提“印钞”,他刘伯温或许还不会如此。
但他知道,眼前这位李先生,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有可能变成朱元璋心中的圣旨!
为了此人一言,陛下连海禁都准备开了!
可“印钞”,和“开海禁”,其凶险程度,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李先生!”
刘伯温的声音发颤,像是两块冰在摩擦。
“您可知,您刚才那句话,若是传到朝堂,会掀起何等滔天巨浪?!”
“您可知,前元之亡,固然是君王失德,是朝政暴虐,可这滥发宝钞,却是那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啊!”
“朝廷没了信誉,跟山贼草寇有何区别?!”
“百姓手里的血汗钱,一夜之间变成废纸,他们不反,谁反?!”
他每说一句,就往前逼近一步。
那激动的情绪,几乎要化为实质,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上来,用他那把老骨头跟李去疾拼个同归于尽。
常遇春看得眼皮直跳,下意识地横跨一步,像座铁塔般挡在李去疾身前,生怕这文弱的老头儿一口气没上来,碰碎了先生。
李去疾心里只剩无语。
这位老先生,反应未免也太激烈了。
他就知道,跟这帮古代人聊“现代货币金融学”,纯属对牛弹琴。
不,比对牛弹琴的下场更严重。
牛顶多不搭理你。
这位老先生,是真想跟你拼命啊!
他看着刘伯温那副“我死也要拉着你这妖人垫背”的决绝架势,头都大了。
看来,今天这堂课,不上也得上了。
纸币,用不好是刮骨钢刀,贻害无穷。
可用好了,配合金融、商业、军事,那是能兵不血刃,收割全世界财富的至尊神器!
后世的灯塔国,不就是靠着一张绿纸,趴在全球身上吸血,每次国内出了问题,就开动印钞机,让全世界为它的危机买单。
李去疾摆了摆手,示意常遇春让开。
他从躺椅上站起,走到刘伯温面前,脸上没有丝毫被顶撞的恼怒,反而带着一种……医生安抚重症病人的温和。
“刘老先生,您先消消气。”
“坐下,咱们慢慢说。”
“您说的,都对。”
简简单单五个字,像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刘伯温熊熊燃烧的怒火。
刘伯温整个人都定住了。
朱元璋也愣住了。
对?
李先生竟然说老刘是对的?
那您老刚才提那话,是存心逗我们爷俩玩儿呢?
只见李去疾不紧不慢地走回桌边,给自己重新倒了杯茶,那份从容淡定,与刘伯温的激动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前宋的交子,前元的宝钞,按照他们那种玩法,别说亡国,亡天下都是轻的。”
李去疾抿了口茶,慢悠悠地开口。
“那根本就不是在印钱。”
“那是在抢。”
“而且是连最下作的土匪都不如的抢法。土匪抢你,好歹让你看见刀光剑影,让你死个明白。”
“他们那个,是笑着对你说‘我是为你好’,然后反手把你家里最后一把米都给掏空了,让你活活饿死,死得不明不白。”
这番话,每一个字都像是说到了刘伯温的骨头缝里!
他胸中那股滔天的怒火,瞬间就消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困惑。
“先生既然……既然看得如此通透,又为何要……”
刘伯温的声音缓和下来,但语气里依旧充满了警惕和不解。
李去疾笑了。
他放下茶杯,看着刘伯温,就像一个老师,看着一个虽然偏科、但天资极高的学生。
“刘老先生,我问你个问题。”
“一张纸,为什么能当钱花?”
刘伯温一怔,几乎是本能地回答:“因为它背后,是朝廷的信用。”
“说得好!”
李去疾一拍大腿,“是信用!是朝廷拿自己的脸面,在给这张纸做担保!”
“那我再问你,前元的宝钞,为什么最后会变成废纸?”
刘伯温想也不想,脱口而出:“因为朝廷滥发无度,信用破产,脸……不要了!”
“漂亮!”
李去疾打了个响指,眼神里满是赞许,紧接着又问:
“那前元,为什么会滥发无度呢?”
这最后一个问题,把刘伯温给问住了。
这……也算问题吗?
这不就跟问人饿了为什么要吃饭一样,是天经地义的吗?
“自然是因为……朝廷没钱了!”
刘伯温想也不想,给出了他认为唯一的、颠扑不破的答案。
“国库空虚,军费开支浩大,官吏俸禄要发,宫殿要修,哪哪都是窟窿。铜钱银子又不够,那可不就只能可劲儿地印纸片片,拆东墙补西墙了么?”
然而,李去疾听完,却笑了。
他摇了摇头。
“不对。”
轻飘飘的两个字,却让刘伯温感觉自己的脸颊火辣辣的疼。
他整个人都懵了。
不对?
我说的哪里不对了?!
史书上就是这么写的!我亲身经历的元末乱世,就是这个样子的!
他一口气堵在胸口,刚要开口辩驳。
朱元璋在一旁,也皱紧了眉头。
他虽觉得老刘今天激动过头,但他也觉得,老刘这句“朝廷没钱了”,说得一点毛病都没有。
没钱,才要印钱。
这逻辑,无比通顺!
李去疾将两人的表情尽收眼底,心里乐了。
行,看来两位同学的认知,还停留在第一层。
他端着茶杯,不急不躁,像个在村头晒着太阳说书的老先生,慢悠悠地开了口。
“朝廷没钱就印,这只是表象,是症状。”
“它不是病根。”
“我再问你们一个问题。”
李去疾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桌上那卷《远洋总行章程》。
“假如,咱这个远洋总行,以后发行的不是商股,而是票号里那种银票。一张票子,上面写明,可随时兑换白银一百两。”
“你拿着这张票子,心里踏实不踏实?”
朱元璋和刘伯温对视一眼,异口同声:“踏实。”
这不明摆着吗?见票兑银,童叟无欺。银票不值钱,值钱的是它背后那一百两白花花的现银。
“好。”
李去疾点点头,继续说道:“那如果,我告诉你,咱这票号里,其实一两银子都没有。我印了一万张一百两的银票,满世界发,但我的金库是空的。”
“这时候,你手里这张票子,它还是钱吗?”
“那不就是废纸一张!”
这次回答的,是旁边的常遇春。
他虽然听得云里雾里,但这个道理他懂。你票号里没钱,发的票子跟茅房里的草纸有啥区别?骗鬼呢!
“说得对!”
李去疾赞许地看了一眼常遇春,心里感慨,连常铁牛这粗人都懂的道理,你们两个聪明人怎么就钻了牛角尖。
他看向已经陷入沉思的朱元璋和刘伯温,一字一顿地说道:
“一张纸,之所以能当钱花,不是因为上面盖了皇帝的玉玺,也不是因为它印得有多好看。”
“而是因为它背后,必须有一个东西,给它‘撑腰’。”
“你随时随地,都能拿着这张纸,去换回那个‘撑腰’的东西。”
刘伯温恍然大悟,原来李先生是在说这个道理。
他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丝学者独有的较真和严谨。
“先生可知,大元立国之初,并非没有想过解决这个问题。”
“元世祖忽必烈,也非昏聩之君。他吸取了前宋交子的教训,知道这纸片要想当钱花,必须得有东西给它‘撑腰’。”
朱元璋一愣,也来了兴趣。
还有这事儿?
咱只知道元末宝钞跟废纸一样,没想到他们一开始还挺讲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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