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于这辽阔的天下?”
朱元璋咀嚼着这句话,眼神里闪过一丝异色。
他没催,就那么静静地站着,等着李善长的下文。
他知道,真正的核心问题,要来了。
李善长看着朱元璋,心里那点小九九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
在这种状态的皇帝面前,耍心眼,那就等于是在悬崖边上反复横跳,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是,陛下。”
李善长定了定神,思路前所未有的清晰。
“大明的官吏,是不是贪官污吏?是,臣不敢欺瞒陛下,这官场上,十个里面,总有那么一两个是烂了心肝的。”
“但是,这‘空印’一事,却不能完全归咎于他们贪。”
“很多时候,他们也是……没办法。”
“哦?”朱元璋的眉毛微微一挑,“怎么个没办法?”
“陛下,臣给您举个例子,您就全明白了。”
李善长咽了口唾沫,开始小心翼翼地讲述。
“就拿最远的云南布政司来说吧。”
“朝廷规定,每年年底,他们要把一年的税粮账目,送到应天府的户部来核验。”
“这账本上,得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今年收了多少石粮食,多少匹布,多少两银子,支出了多少,库存还剩多少,每一个数字,都得对得上。”
“听着,没毛病,对吧?”
朱元璋点了点头。
这规矩还是他亲自定的,严苛得一塌糊涂。
“可问题就出在这路上了!”李善长微微有些激动起来。
“陛下,您想啊!从云南到应天府,地图上看着就一条线,可实际上呢?那是几千里的崇山峻岭,虎狼遍地!”
“一队运粮的官兵,少说也得走上两个月。这两个月,人吃不吃饭?马嚼不嚼料?路上会不会遇到下雨天,粮食发了霉?会不会遇到胆大包天的山贼,给你抢走几袋?”
“这些,都是损耗啊,陛下!”
李善长的声音越来越大,仿佛要把积压在无数官吏心中的苦水,一股脑儿全倒出来。
“户部的大人们坐在京城里,嘴皮子一碰,说今年的损耗,就按一成算。多了,就是你地方官贪了!”
“可天知道这一路上会发生什么?”
“万一碰上个百年不遇的大雨,连着下了一个月,路都冲垮了,粮食在仓库里活活霉掉三成,这账怎么做?”
“万一运气不好,撞上几百个不要命的悍匪,别说粮食了,连押送官兵的命都得搭进去,这账又怎么做?”
“这些东西,在出发之前,谁能算得准?神仙也算不准啊!”
“账本送到户部,数字对不上,直接打回!‘去,拿回去重做!’”
李善长仿佛代入了地方官员,指着云南的方向,满脸悲愤。
“一来一回,半年就过去了!等新的账本送到,黄花菜都凉了!户部早就封账了,云南布政司上下几百号官吏,一年的考评,直接就是‘差’!”
“一年辛苦,全喂了狗!”
“一次两次还好,年年如此,谁受得了?官,还干不干了?”
说到这里,李善长喘了口粗气,看着陷入沉思的朱元璋,抛出了最后的关键。
“所以,‘空印’就应运而生了。”
“这不是为了贪墨,而是为了‘平账’!”
“把盖好印的空白文书带到京城,等到了户部,跟管事的老爷们把酒言欢,一边喝,一边算。哦,你路上马死了两匹,记上!粮食霉了三百石,也记上!最后算出一个总数,现场填到空白文书里,两边数字一对,严丝合缝!”
“皆大欢喜!”
“户部完成了差事,地方官保住了考评。至于路上到底损耗了多少……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陛下,这才是‘空印’沿袭这么多年的根子啊!”
“它不是一两个官员的贪婪,而是整个帝国运转之下,必然会产生的……润滑剂!”
“没有它,很多地方的衙门,根本就转不动啊!”
一番话说完,整个院子,再次陷入了死寂。
朱元璋的脸色,比刚才还要凝重。
他听懂了。
李善长没有撒谎。
这根本就不是贪腐的问题。
这是技术问题!是管理问题!是这个时代生产力低下的必然产物!
信息的传递速度,跟不上物资的运输速度。
账本,永远追不上现实的变化。
他忽然感觉一阵无力。
他可以杀光所有用“空印”的官吏,但他能让几千里的路变短吗?他能让老天爷别下雨吗?他能让粮食不发霉吗?
他不能。
他是皇帝,不是神仙。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他引以为傲的铁腕,他那把削铁如泥的屠刀,在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现实”面前,是如此的苍白无力。
杀人,解决不了这个问题。
反而,可能会让问题……变得更糟。
朱元璋的脑子里,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他发现自己掉进了一个死胡同。
一个两头都是悬崖的死胡同。
放任“空印”?
那绝对不行!
今天他们敢为了“平账”用空印,明天他们就敢为了贪墨用空印。
口子一旦撕开,就再也堵不上了。
到时候,他朱元璋的国库,就真成了筛子,任凭底下那帮蛀虫掏挖。
他辛辛苦苦从张士诚、陈友谅手里抢来的江山,不出二十年,就得被这帮自己人给败光了!
这比蒙古人打回来还让他难受!
那……严禁“空印”呢?
就像李善长说的,把所有人都逼死。
他几乎能想象到那个场景。
户部一道严令下去,天下所有州府,必须保证账目分毫不差。
地方官为了完成这个“不可能的任务”,会怎么办?
唯一的办法,就是层层加码!
朝廷要一百石粮食,他们就从老百姓手里刮走一百二十石,甚至一百五十石!
多出来的,就是用来填补路上损耗的。
到时候,国库的账本是漂亮了,可底下的老百姓呢?
那真是要被敲骨吸髓,活活逼死了!
他朱元璋,是贫苦出身,是放牛娃,是要饭的乞丐。
他这辈子最恨的,就是贪官污吏盘剥百姓!
现在,为了一个狗屁的账本,要把屠刀挥向那些最无辜,也最支持他的百姓?
朱元璋感觉自己的心,被两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攥住,来回撕扯。
放任,国库亡。
严禁,百姓苦。
横竖,都是死路一条!
他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天子之难”。
这天下,不是你坐在龙椅上,大笔一挥,说杀谁就杀谁,那么简单的。
水面之下,有无数看不见的暗流和礁石。
一步走错,就是船毁人亡!
“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朱元璋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深深的疲惫。
他看着李善长,希望这位被他倚为“萧何”的丞相,能给他一个答案。
李善长苦笑了一下,那张老脸上,全是皱纹,也全是无奈。
“陛下,臣……也想了很久。”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试探着说道:“或许……可以增加监察御史的人手,从地方布政司出发开始,沿途设立关卡,一级一级地复核账目,确保每一笔损耗都有据可查。”
“这样一来,虽然麻烦了点,但总归能堵住一些窟窿。”
朱元璋听完,连连摇头。
他不用想,就知道这法子有多蠢。
增加监察御史?
大明的官本来就不够用了,哪来那么多人手?
再说了,你派御史去监察,谁来监察御史?
沿途设卡?
本来两个月的路程,你这么一搞,是不是得走上四个月?
到时候,行政效率低得令人发指,粮食没送到京城,说不定前线的军队都饿得哗变了!
这根本就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
朱元璋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他发现,以目前大明的技术水平和管理能力,这个问题,是个死结。
一个无解的死结。
他可以靠着自己的威望和屠刀,强行压制十年,二十年。
可他死了以后呢?
他的子孙后代,有他这样的手腕和威望吗?
到时候,这颗被他强行按下去的毒瘤,一定会以更猛烈的方式,百倍、千倍地爆发出来!
想到这里,一股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想起了李先生。
想起了那坚不可摧的神铁,想起了那点石成金的水泥。
李先生能造出那些神物,能不能……造出一个解决这千年弊病的“神法”?
朱元璋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丝希望的火苗。
而就在此时,一旁已经绞尽脑汁,想得头发都快掉光的李善长,看着朱元璋那阴晴不定的脸,心中也是一片绝望。
他知道,自己提的那些办法,都是治标不治本的狗皮膏药。
万般无奈之下,这位大明的丞相,仰天长叹一声,几乎是脱口而出,说出了几句带着绝望和幻想的呓语:
“陛下啊……”
“除非……除非有那传说中的神仙之法!”
“能让千里之外的账目,一个念想,就瞬息而至!”
“能让路上的损耗,坐在家里,就凭空可算!”
“否则……此弊,怕是与国同休,无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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