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的心里，像是有一百只猴子在挠。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端起桌子上的一只茶杯，抿了一口茶水，用这个动作来掩饰自己几乎要失控的表情。
他要听下去。
他倒要看看，这个张麻子，到底是个什么路数的“土匪”！
李去疾自然看不出到朱元璋内心的惊涛骇浪，他看这一家子都听得入了迷，讲故事的兴致也上来了。
他清了清嗓子，继续用他那不紧不慢，带着点说书先生特有韵味的腔调说道：
“你们肯定觉得奇怪，土匪不抢老百姓，那吃什么？喝什么？”
“问得好！”
李去疾一拍大腿，仿佛现场真有人提问一样。
“张麻子和他那帮兄弟，有固定的‘大客户’。”
“他们专门挑那些横行乡里、鱼肉百姓的乡绅恶霸下手。这些土豪啊，家里粮仓堆得冒尖，金银珠宝能把床板压塌，可一到灾年，宁肯让粮食发霉，也绝不肯开仓赈济。”
“张麻子就带人去‘拜访’他们。”
李去疾说到这，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这‘拜访’嘛，自然不是空手去的。”
“是带着刀，带着枪去的。”
“抢来的粮食和财物，张麻子也有规矩。”
“他不会直接分给手下的兄弟，而是把所有东西，都拉到镇上或者村口，找一块空地，堆成小山。”
“然后，当着所有百姓的面，开仓！放粮！”
“哗——”
这几个字，轻飘飘的，却在朱元璋的脑海里，引爆了一场十二级的精神地震！
当众……分发？！
朱元璋握着茶杯的手，猛地一紧，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根根发白。
他不是没干过类似的事。
当年打下一些城池时，他也开过官仓放粮，安抚百姓。
可那是什么？
那是施舍！
那是胜利者对被征服者的一种安抚手段，是一种高高在上的恩赐！目的是为了稳定统治，让老百姓别闹事。
可这个张麻子……
似乎不一样！
朱元璋的脑子飞速转动，几乎是瞬间就想通了其中所有的关窍！
这不仅仅是分粮食！
这是一种宣告！
这是一种最高效，最直接，最震撼人心的宣传！
他仿佛能看到那个场景：一群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饥民，围着堆积如山的粮食，看着那个叫张麻子的土匪头子，将一袋袋活命的粮食亲手交到他们手里。
那种感激，那种冲击力，岂是官府贴几张安民告示能比的？
这等于是在所有人的心里，都刻下了一个烙印——官府不管你们的死活，乡绅恶霸要你们的命，只有我张麻子，是给你们活路的人！
人心！
这是收买人心的阳谋！
朱元璋的呼吸，不自觉地粗重了几分。
“分完粮食，还有更绝的。”
李去疾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神秘。
“张麻子会拿出那些恶霸的地契，当着所有人的面，一把火烧掉！”
“然后，他会对着所有百姓宣布：从今天起，这些地，就按人头分给你们！谁家种的地，就是谁家的！”
“只要我张麻子还活着一天，就没人能再从你们手里，把地抢走！”
听到这段话，朱元璋只觉得头皮发麻！
分……分土地？！
这个念头，如同最狂野的毒药，瞬间侵蚀了他所有的理智！
他想过！
他年轻的时候，看到那些地主老财逼得佃户家破人亡，他不止一次地想过，要是有一天咱得了天下，就把这些地全都收回来，分给那些没地的穷苦人！
可为什么他后来没有这么做？
因为他没有办法！
他坐上龙椅之后才明白，这个天下，不光是他老朱家的，更是那帮跟着他打天下的功臣勋贵、是那帮盘根错节的士绅大家的！
他可以杀贪官，可以剥人皮，但他不能动这些人的根！
什么是根？
土地，就是根！
动了土地，就是与整个大明朝的根基为敌！
他朱元璋的天下，是怎么打下来的？
是，他是带着一帮穷苦兄弟揭竿而起。
可光靠穷兄弟，能成事吗？
渡江之后，若没有徽州那帮士绅地主主动献粮投靠，他的几十万大军吃什么？喝什么？
若没有浙东那帮读书人，以刘伯温为首的文臣集团来投，谁来帮他制定典章，管理地方，安抚百姓？
他可以杀贪官，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因为贪官是蛀虫，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杀他们，百姓只会拍手称快。
可地主士绅呢？
他们是这个国家的基石，是维系着乡里秩序的毛细血管。他们是朝廷官员的亲族，是未来栋梁的父兄。
动了他们的土地，就等于向全天下的读书人宣战，向所有的地方豪族宣战！
到时候，徐达、常遇春这些跟着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兄弟，该怎么自处？他们如今也是大明的功臣，是最大的地主！难道咱连他们的地也要分了？
那些刚刚归心，为大明出谋划策的文臣，会不会立刻倒戈相向？
刚刚稳定下来的江山，只会瞬间土崩瓦解，再度陷入比元末还要惨烈的战火之中！
他这个皇帝，也就成了个笑话。
所以，他只能妥协，只能与他们合作，用官位和特权去拉拢他们，换取他们对自己统治的支持。
这是帝王心术，是无奈，也是唯一的选择。
可这个故事里……
一个土匪头子，竟然就这么干了？
朱元璋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突然意识到一个更可怕的问题。
百姓们为了守护分到手的土地，会怎么做？
他们会用生命去保卫这土地！
谁想把地抢回去，谁就是他们的死敌！
而谁能保证他们拥有这土地，谁就是他们的再生父母，是他们的天！
那个张麻子，根本不需要什么粮饷，不需要什么高官厚禄去收买人心。
他只需要分给百姓土地，这些百姓，就会变成他最忠诚，最悍不畏死的兵源！
源源不断！
取之不尽！
这……这哪里是土匪？
这分明是一套改天换地，足以颠覆任何一个王朝的……屠龙之术！
朱元璋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他的内心，产生了一种面对未知智慧降维打击时，深深的恐惧。
而李去疾的故事，还在继续。
“当然了，这么干，动了太多人的蛋糕，想弄死张麻子的人，能从城东排到城西。”
“其中一些人，与倭寇勾结，让倭寇去洗劫那个张麻子分了天地的村子”
“按理说，土匪嘛，打不过就跑，保存实力是第一位的。他手下的人也劝他，倭寇凶悍，装备又好，咱们没必要跟他们硬碰硬，先带着兄弟们上山躲躲，等倭寇走了再下来。”
李去疾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可张麻子没同意。”
“他对兄弟们说：‘我们要是跑了，这满村的老百姓怎么办？’”
“于是，他带着自己那点人马，主动迎了上去，跟倭寇死磕，就是为了给村子里的老弱妇孺，争取撤退的时间……”
这话一出，朱棣和朱棡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他们刚刚还在为自己未来可能犯下的“草菅人命”的罪行而胆寒，此刻听到这样一个“土匪”，竟然为了素不相识的百姓，选择以寡敌众，以命相搏……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胸怀？
这还是土匪吗？
这简直比朝廷的经制之师，还要有担当！还要像个爷们！
一种名为“向往”和“敬佩”的情绪，在他们心中疯狂滋生。
他们甚至在想，如果自己是张麻子的兄弟，面对这种情况，会不会也毫不犹豫地跟着他冲上去？
答案，是肯定的！
而李去疾接下来的描述，更是让院子里所有人的呼吸，都为之一滞。
“那一仗，打得极惨。”
“张麻子的人，死伤无数。但他硬是拖住了倭寇的主力，让大部分村民都安全转移到了后山。”
“等他们打退倭寇，拖着一身伤回到村口的时候，天都快黑了。”
李去疾的声音低沉了下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染力。
“他们以为，迎接他们的，会是一个空无一人的，残破的村庄。”
“可他们看到的，是村口站满了人。”
“那些已经撤离的村民，又连夜赶了回来。”
“他们手里，端着水，捧着家里仅剩的干粮，还有的人，把自家门板都拆了，当成担架。”
“他们看到张麻子的队伍回来，没有一个人害怕，没有一个人躲闪。”
“村里的老人，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到张麻子面前，‘噗通’一声，就跪下了。”
“他说：‘好汉爷，你们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然后，整个村子的人，黑压压的，全都跪下了。”
李去疾顿了顿，仿佛也在回味那个场景。
“那些受伤的土匪，被村民们小心翼翼地抬进家里，用最好的伤药救治。”
“那些战死的土匪，村民们给他们换上干净的衣服，郑重地安葬。”
“第二天，村里所有的青壮年，全都跪在了张麻子的驻地门口，哭着喊着，要加入他的队伍。”
“他们说，倭寇每年劫掠，杀了他们的亲人，官府不管，只有张麻子替他们报了仇！”
“他们说，这条命，就是张麻子的了！从今往后，就要跟着张麻子，杀倭寇，除恶霸！”
“他们不是为了吃粮，不是为了饷银！”
“他们是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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