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十。
京师紫禁城,养心殿西暖阁。
殿内燃着安神香,浓郁的药味却依然无法被完全遮盖。
空气凝滞,沉重得让人胸口发闷。
康熙皇帝端坐于御案之后,面色还残留着大病初愈的苍白,但那双眼睛却锐利得吓人,直直地钉在阶下肃立的周培公身上。
索额图、明珠、佟国维等一众朝廷重臣,此刻都屏住呼吸,垂手侍立在两侧,殿内安静得只剩下细微的呼吸声。
周培公一身风尘,显然是得了消息便星夜兼程赶回了京师。
他年已过五旬,身形却依旧挺拔,面容带着边关风霜刻下的沧桑,整个人沉稳得同一座山。
他手中捧着一份厚厚的奏疏,开口时,字字句句都砸在殿中每个人的心上。
“启禀皇上。”
“河西败报,臣已详阅。”
“孙思克轻敌冒进,急于求成,于卧龙谷地利、敌情未明之际,强攻坚城,以致损兵折将,丧师辱国。”
“此乃其一失!”
周培公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一股不容辩驳的断然。
“汉逆李信,盘踞卧龙谷多年,深谙火器之利,工事之坚。”
“其‘燧发枪’、‘五雷神机’、‘惊雷重炮’,乃至‘辣椒毒烟’等诡谲之物,皆非一日之功。”
“孙思克不明敌情,以己之短,攻敌之长,焉能不败?”
“此乃其二失!”
“其三!”
周培公的声调陡然转厉。
“河西走廊,地广人稀,补给艰难。”
“孙思克五万大军,粮道绵长数百里。”
“竟未遣重兵护卫粮道,反被贼骑屡屡袭扰,乃至最后粮草尽焚。”
“此乃取死之道。”
“三失并犯,焉有不败之理?!”
康熙的脸色铁青,手指在光滑的御案上无意识地敲击着,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周培公的分析,每一个字都戳在他的心口上,将孙思克败亡的缘由剥得干干净净,也让他胸中的怒火烧得更旺。
那怒火之中,更夹杂着对前线将领无能的极度愤懑。
“周卿。”
康熙开口,声音低沉,透着一股病后的疲惫。
“事已至此,悔之晚矣。”
“当务之急,是剿灭李信,收复河西。”
“卿久镇边陲,深谙兵事,可有良策平此巨寇?!”
周培公身体微微前倾,眼中精光爆射,向前踏出一步,整个人的气势为之一变。
“皇上。”
“李信此獠,已成心腹大患。”
“其盘踞卧龙谷,挟大胜之威,收拢流民,扩军备战。”
“更兼火器犀利,工事坚固。”
“若任其坐大,则河西不保,陕甘危矣,甚至祸延中原。”
他猛地展开手中的奏疏,纸张发出“哗啦”一声脆响。
“臣以为,剿灭李信,非一役之功。”
“需行‘三面锁链’之策。”
“步步紧逼,断其根基,耗其元气,方可毕其功于一役。”
“其一,锁链之箍,严密封锁。”
“着令甘肃提督殷化行,宁夏总兵赵良栋,陕西提督陈福。”
“各率本部兵马,并抽调固原、延绥、临洮诸镇精兵。”
“于肃州、甘州、凉州一线,构筑三道锁链防线。”
“第一道,肃州锁链。”
“以肃州城为核心,于城周险要隘口、水源地,广筑堡寨烽燧。”
“驻兵三万,严防死守,绝不容汉逆一兵一卒东出。”
“第二道,甘州锁链。”
“以甘州城为枢纽,沿黑水河布防。”
“深沟高垒,扼守水路要冲。”
“驻兵两万五千,与肃州互为犄角。”
“第三道,凉州锁链。”
“以凉州城为后盾,控扼祁连山南麓通道。”
“驻兵两万,以为纵深。”
“三道锁链,深沟高垒,屯田戍守。”
“各锁链间,以精锐骑兵日夜巡弋联络。”
“遇小股贼骑袭扰,就地围歼。”
“遇大股贼军来攻,则依托工事固守,待援军合围。”
“务必将李信锁死在河西走廊西端,使其不得东窥关中半步。”
“其二,锁链之刃,经济窒息。”
“严令陕甘总督,封锁一切通往河西之商道。”
“严禁盐、铁、茶、布、药材等一切战略物资流入河西。”
“违者,以通逆论处,诛九族。”
“着户部、工部,严查与河西有贸易往来之晋商、陕商。”
“抄没家产,严惩不贷,断其财源。”
“令理藩院,严谕蒙古诸部、畏兀儿各部。”
“严禁与汉逆交易马匹、牛羊、毛皮。”
“违者,视为叛逆,大清必发兵剿之。”
“同时,密遣粘杆处精锐,潜入河西,散布流言。”
“言朝廷百万大军将至,李信覆灭在即。”
“动摇其治下民心,诱使其部众逃亡。”
“其三,锁链之铆,内部分化。”
“李信所部,成分复杂。”
“有原明军残部、流民、归附部族、乃至降俘。”
“其心未必齐。”
“着粘杆处、理藩院,遣精干细作,携重金,秘密潜入卧龙谷及新筑之城。”
“联络其军中不得志之将领、心怀怨望之部族头人、贪生怕死之降官。”
“许以高官厚禄,策动其内变。”
“或刺杀李信,或献城投降。”
“尤其注意分化其新附之马贼贺连山部。”
“此獠野性难驯,未必真心归附李信,可暗中接触,诱其反水。”
周培公一口气说完,整个西暖阁内,落针可闻。
索额图与明珠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对方脸上的震动。
此策环环相扣,狠辣至极,老练至极。
军事封锁、经济扼杀、内部分化,三管齐下,这是要将李信活活困死、饿死、耗死在河西。
非深谙边事、洞悉人心之人,绝无可能提出如此周密而歹毒的计策。
康熙的眼中爆出骇人的亮光,他猛地一拍御案。
“好。”
“好一个‘三面锁链’。”
“周卿老成谋国,此策甚善。”
他霍然起身,病后的虚弱被一股强大的帝王威压所取代。
“传旨。”
“即日起,擢升周培公为钦差大臣,总督陕甘军务,全权负责剿灭河西李信逆党。”
“陕甘总督、甘肃提督、宁夏总兵、陕西提督及沿边诸镇总兵、副将、参将、游击等,悉听周卿节制。”
“有敢阳奉阴违、贻误军机者,周卿可先斩后奏。”
“户部。”
“即刻拨付白银一百万两,粮草五十万石。”
“火器、甲胄、药材等军需物资,由兵部、工部全力保障,优先供给河西前线。”
“粘杆处,理藩院。”
“按周卿所策,即刻部署细作、分化事宜。”
“所需金银,内务府支取。”
“务必隐秘,高效。”
一道道旨意从康熙口中发出,不带一丝迟疑。
最后,他的视线重新落在周培公身上,那里面是托付,也是期许。
“周卿。”
“朕将西北托付于卿。”
“望卿不负朕望,早日荡平逆寇,还河西朗朗乾坤。”
周培公撩起官袍,单膝跪地,头颅深深低下。
“臣,周培公,领旨谢恩。”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回荡在空旷的殿宇之中。
“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不灭李信,誓不还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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