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四的尸体被草草掩埋在戈壁滩上,没有坟冢,只有一块被风沙打磨过的石头作为记号。
那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三千汉骑每一个活人的心口。
死亡的阴影并未远去。
张小虎手臂上的伤口在烈酒的反复擦拭下,刺痛感已经减弱了许多。
那条被煮沸过的布条包裹着伤处,没有了之前黏腻的血水渗出,边缘的红肿也肉眼可见地消退。
李狗儿的状况与他类似,甚至已经能看到淡黄色的结痂。
可队伍里的气氛依旧压抑。
质疑的眼神在人群中无声地交换。
老孙头蹲在角落里,手里攥着一个空酒囊,心疼得嘴唇直哆嗦。
“造孽啊。”
“好好的烧刀子,就这么泼了。”
他浑浊的眼睛看向那些被李信强制执行“消毒法”的轻伤员,嘴里不停地念叨。
“拿酒泼伤口,疼不疼?”
“老祖宗传下的方子,哪有这么干的。”
更多的士兵选择了沉默。
他们看着张小虎愈合的伤口,又想起赵四死前痛苦扭曲的脸。
希望与恐惧在他们心中交战。
李信的法子似乎有用。
但那钻心的疼是真的。
被浪费的酒也是真的。
死人不会开口说话。
活人,怕疼,也怕死。
亡命奔逃带来的疲惫,混合着对茫茫前路的未知,让这支队伍像一头被困在绝境里的野兽,连喘息都带着血腥味。
他们需要一个地方停下来。
一个能让他们舔舐伤口,而不是等待伤口溃烂的地方。
“将军!”
一骑快马从前方沙丘后卷起烟尘,飞驰而来。
是派出去的斥候张小虎。
“前面有座驿站!”
他的声音因为缺水而嘶哑,却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兴奋。
“废弃的!”
李信猛地勒住马缰,精神为之一振。
他双腿一夹马腹,催马冲上一处高高的沙丘。
朔风凛冽,卷起沙粒打在脸上,生疼。
视线尽头,一座土石结构的建筑孤零零地杵在荒原上。
墙体塌了大半,露出黑洞洞的豁口。
破烂的木门在风中摇晃,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这是一座被遗弃的驿站。
但它意味着墙壁,意味着屋顶,意味着短暂的庇护。
更重要的是,驿站必然建在水源附近。
“全队警戒!”
李信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陈武带一队人从左翼包抄!”
“张小虎,你带人从右翼!”
“其他人跟我正面推进,保持距离!”
命令被迅速执行。
疲惫的士兵们眼中重新燃起了一丝光亮,散开队形,动作虽慢,却依旧保持着李信平日里训练出的战斗素养。
驿站里空空荡荡,只有厚厚的尘土与腐朽的木头气味。
倒塌的房梁与破碎的瓦砾遍地都是。
士兵们端着弯刀,小心翼翼地搜索每一个角落。
“将军!这里有人!”
一声低喝从一处角落传来。
那里的屋顶尚未完全塌陷,形成了一个勉强能遮风避雨的空间。
李信立刻大步走了过去。
几个士兵正紧张地围着一个蜷缩在墙角的身影,手中的兵器对准了他。
张小虎挡在最前面,压低声音。
“别动!”
李信拨开众人。
角落里,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缩成一团,身上是洗到发白的粗布长衫,打了好几个补丁。
他怀里死死抱着一个藤条编织的旧药箱,浑浊的双眼因为恐惧而瞪大,身体不受控制地发抖。
“老丈,不要怕。”
李信示意士兵们后退。
他自己上前几步,卸下腰间的弯刀,扔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
然后,他缓缓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老者平齐。
“我们是过路的兵卒,只为找个地方歇脚,不会伤害你。”
老者惊恐的眼神在李信染血的铠甲上扫过,又看了看他身后那些同样狼狈,却并未露出凶光的士兵。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抱着药箱的手臂却丝毫没有放松。
“你们……是哪一部的兵?”
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警惕。
“是准噶尔的兵爷?还是喀尔喀的?”
“我们不是准噶尔人。”
李信的语气很平静。
“也不是喀尔喀人。”
“我们是汉人。”
他指了指自己肩头渗出暗红色血迹的布条。
“被准噶尔人抓去当炮灰的,九死一生才逃出来。”
他的目光扫过驿站外那些或坐或卧的士兵。
“我们都带着伤,只想找口水喝,找个能挡风的地方睡一觉。”
“汉人?”
老者浑浊的眼珠动了一下,那里面闪过一丝极为复杂的情绪。
有惊讶,有怜悯,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
“唉……这世道……哪里还有安生日子……”
他紧绷的身体终于松弛下来,抱着药箱的手也垂下少许。
“老汉张济,是个走方郎中。”
“本想在此处歇脚躲避风沙,没想到……唉,兵灾,兵灾啊……”
郎中?
李信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
那光芒,比在沙漠里看到绿洲还要炽烈!
他正愁队伍里伤兵太多,自己那点半吊子的急救知识根本是杯水车薪。
老孙头那些土方子,更是跟赌命没什么区别。
一个经验丰富的老中医!
这是老天爷从天上掉下来的救星!
“张先生!”
李信的声音里透出难以掩饰的喜悦,他向前凑近一步,语气无比真诚。
“太好了!我们队伍里伤员极多,正缺一位杏林国手!”
“请您务必留下,救救这些兄弟!”
张济的目光越过李信,望向驿站外那些面带痛楚、呻吟不止的年轻士兵。
他看到了他们身上简陋的包扎,看到了他们因为伤痛而毫无血色的脸。
医者仁心,终究让他无法拒绝。
“罢了,罢了……”
他再次叹气,这次却带着认命的味道。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只是老汉这点微末道行,怕是也起不了大用……”
“先生过谦了!”
李信大喜过望,立刻回头高声命令。
“快!给张先生腾一块最干净的地方!”
“打盆水来!不!烧一锅热水!”
“把重伤的兄弟都小心抬过来,请先生诊治!”
很快,驿站的角落里就成了临时的诊堂。
张济的藤条药箱被打开,一股浓郁的草药味散发开来,让周围焦躁的气氛都为之一缓。
他先是被带到了一个大腿中箭的士兵面前。
那士兵已经陷入半昏迷,嘴唇干裂,额头滚烫。
张济伸手一探,又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眉头立刻紧紧锁住。
“箭创入骨,毒火攻心,已经晚了……”
他摇了摇头,声音里满是无力。
周围的士兵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李信的心也沉了下去。
“下一个。”
张济没有多言,转向了被扶过来的张小虎。
当他解开张小虎手臂上那条明显被煮过的布条时,他的动作顿住了。
布条下的伤口,让他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惊异。
伤口不深,但周围的皮肉没有一丝脓水。
红肿已经基本消退,伤口边缘干净得不像话,甚至已经有新肉开始生长的迹象。
这在缺医少药,卫生条件恶劣的军伍之中,简直是奇迹。
“这……这伤口是谁处理的?”
张济忍不住开口,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伤口边缘,那里因为烈酒的擦拭而显得有些发白。
“用的什么金疮药?如此神效?”
张小虎立刻挺起胸膛,脸上带着与有荣焉的自豪。
“回先生!是俺们将军!”
“李将军亲自给俺弄的!”
“没用药,用的是烧刀子!”
他指了指旁边李狗儿同样干净的伤口。
“还有煮开水的布条!”
“烧刀子?煮布?”
张济脸上的惊异瞬间变成了错愕,随即化为滔天的怒火。
他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花白的胡须都气得根根竖起。
“胡闹!”
“简直是胡闹至极!”
他猛地站起身,转身怒视着李信,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老派医者不容置疑的权威。
“将军!老汉虽是走方郎中,也读过几本医书!”
“《刘涓子鬼遗方》有云,金疮当先止血,后用生肌散敷之!”
“烈酒性辛,其烈如火!用之擦拭创口,无异于以刀割肉,以火燎原!非但无益,反而徒增伤者痛楚,激化血气!”
他伸出手指,几乎要戳到李信的鼻子上。
“至于煮布……更是闻所未闻!荒天下之大谬!”
“布帛煮后,失其性,变得粗硬,如何能妥帖裹伤?”
“更何况去毒之说!毒者,或因兵刃淬炼,或因邪气入体,岂是区区沸水能煮掉的?”
“此乃乡野村夫之见,以讹传讹!医经无载!圣贤无言!将军,你这是在拿麾下儿郎的性命当儿戏啊!”
老孙头在一旁听得连连点头,看向李信的眼神里满是“看吧,我就说郎中也是这么讲的”。
周围的士兵们也窃窃私语,刚刚对李信升起的一点信心,瞬间又动摇了。
李信没有动怒。
他甚至没有反驳张济引经据典的斥责。
他只是平静地指着张小虎的手臂。
“先生,请再仔细看看他的伤口。”
“可有一丝红肿?可有一滴脓水?”
张济一愣,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确实。
那伤口虽然看着处理手法粗暴,但结果却好得惊人。
干净,清爽,没有半点热毒壅盛之象。
这完全违背了他几十年的行医经验。
李信没有给他太多思考的时间,他的声音陡然低沉下来,带着一股化不开的沉痛。
“先生可知,就在昨天。”
“我们有一个弟兄,叫赵四。”
“他也是中了箭伤,伤口不大,和张小虎的差不多。”
“我们用了最好的金疮药,给他包扎得严严实实。”
“结果呢?”
李信的眼神变得锐利,像刀子一样。
“伤口流脓,高烧不退,最后脓毒攻心,人活生生被疼死了。”
“就死在我的面前。”
“他临死前,还在喊疼。”
李信的目光转向角落里另一个重伤员。
那士兵的胳膊上同样缠着布条,但布条已经脏污不堪,隐隐透出黄绿色的脓迹。
一股淡淡的腥臭味弥漫开来。
“先生再看看他。”
李信的声音冷得像冰。
“他的伤,和张小虎是同一天受的。”
“他没用酒擦,也没用煮过的布。”
“现在,如何了?”
张济的脸色变得凝重。
他快步走过去,解开那士兵的布条。
一股恶臭扑面而来。
布条下的伤口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样子,红肿的皮肉外翻,中心是一个深坑,里面填满了黄白色的脓液。
伤口周围的皮肤烫得吓人。
士兵在昏迷中发出痛苦的呻吟。
张济伸出手指,在那士兵的额头探了探,随即触电般缩了回来。
滚烫。
这是毒火已经入脏腑的征兆。
和那个死去的赵四,一模一样。
张济捻着胡须,眉头紧锁,陷入了剧烈的思想斗争。
一边,是“医书无载”,却效果显着的“胡闹之法”。
另一边,是遵循古法,却眼看着就要步向死亡的惨状。
还有那个已经死去的赵四。
这强烈的矛盾,冲击着他建立了一辈子的医学认知。
就在这时,旁边一个正在给同伴换药的小兵,忍不住低声抱怨起来。
“孙叔,你看,王二哥的伤口又肿了……”
“这药糊上去也不管用啊……”
“要是……要是也能像将军说的那样,用酒洗洗就好了,看着都疼……”
声音不大。
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进了张济的耳朵里。
他看着那个小兵笨拙地用一块脏布擦拭着伤口边缘的污迹。
又回头看了看张小虎那正在健康愈合的伤口。
两个画面,形成了无比刺眼的对比。
李信捕捉到了张济眼神中的动摇。
他知道,时机到了。
他走到张济面前,语气不再平静,而是充满了恳切与决绝。
“张先生!”
“我知道我的法子,医书上没有,不合常理!”
“可我们现在有什么?”
“我们没有你药箱里那些能生肌止血的珍贵药材!”
“我们没有干净的布条,没有安稳的环境!”
他指着自己。
“我只有几囊还能喝的烧刀子!”
他指着驿站中央那口烧得正旺的篝火。
“我只有一口能把水烧开的破锅!”
“我亲眼看着我的弟兄,一个个不是死在敌人的刀下,而是死在小小的伤口上!”
“死在发炎,死在流脓,死在那些我们看不见,摸不着,却能要人命的‘毒’上!”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受伤的孤狼在咆哮,震得整个破败的驿站嗡嗡作响。
“我不管什么医书!也不管什么古法!”
“我只知道,我的方法能让他们活!”
他的手指向驿站外,那些或躺或坐,满身伤痕,却依旧挣扎着想要活下去的汉家儿郎。
“我只想让他们活下去!”
“让更多的人能活着走出这片戈壁!”
“让他们有力气,去为自己,为死去的弟兄,讨回一条活路!”
李信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张济,眼中燃烧着血色的火焰。
“先生,您是郎中。”
“救人,才是医道根本!”
“是抱着医书,看着他们一个个烂死,还是用我这‘胡闹’的法子,让他们活下来?”
“请您选!”
张济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李信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砸在他信奉了一辈子的医道准则上。
他看着李信那双布满血丝却无比坚定的眼睛。
又看了看地上那个伤口正在恶化的士兵。
最后,他的目光落回到张小虎那条处理得“离经叛道”,却充满生机的胳膊上。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几十年的信念,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开始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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