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前】
李信抬手,打断了李光。
“先不急。”
他放下那支崭新的沙俄燧发枪。
沉重的枪托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闷响,让所有人的心脏都跟着跳了一下。
“我这里,有件更棘手的事。”
李信没有多做解释,转身便朝议事厅外走去。
他的步伐沉稳,却透着一股风雨欲来的紧迫。
陈敬之与李光对视一眼,立刻跟了上去。
医馆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草药味,其中还夹杂着“火酒”刺鼻的气息。
张济正俯着身,用一把小巧的镊子,小心翼翼地从一个昏迷不醒的男人后背伤口中,夹出一小块碎裂的骨片。
男人全身几乎被血浸透,破烂的衣物与血肉模糊地粘连在一起,几处深可见骨的伤口,狰狞地翻卷着。
李信没有出声,只是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他没有去看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而是审视着伤者身上残存的细节。
那件破烂的皮甲,边缘处的缝线和铆钉样式,都带着明显的官造痕迹。
内衬的布料虽然污秽不堪,但材质远非寻常牧民或流寇所能拥有。
他的靴子,即便被泥浆和血污包裹,依然能看出是适合长途骑行的马靴。
李信蹲下身,轻轻拨开伤者紧握的右手。
满掌的老茧,虎口与食指内侧的茧子尤其厚实。
这是常年握持兵器与拉动弓弦留下的印记。
李信缓缓起身。
“张先生。”
他的话语打破了医馆的沉静。
张济抬起头,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将军。”
“怎么回事?”
李信的问话简洁而直接。
“前天夜里,巡逻队在西边二十里外的野狼坡发现的。”
张济放下镊子,用麻布擦了擦手。
“当时已经昏迷,失血过多,身上有刀伤,也有野兽撕咬的痕迹。”
“我们的人赶到时,他正被几头狼围着,幸亏去得及时。”
“身份?”
“还不清楚。”
张济压低了声线。
“他醒过来片刻,神志不清,只断断续续说了几个词……”
“‘斥候’、‘奉命’、‘汉人武装’……”
‘汉人武装’。
这四个字像一柄冰冷的铁锤,重重敲在李信的心上。
他最后的一丝侥幸,彻底破灭。
“清军。”
李信吐出两个字,不带任何情绪,却让医馆里的温度仿佛都降了几分。
张济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郑重点头。
“我也是这么想的。”
“将军,不惜一切代价,保住他的命。”
李信的指令不容置疑。
“我要知道,他是谁,从哪来,来做什么,看到了什么。”
“属下必尽全力。”
张济躬身应道。
……
【三日后,黄昏】
夕阳的余晖,像融化的金子,从窗格中流淌进来,洒在病床上。
那个昏迷了三天的男人,眼皮颤动了几下,终于缓缓睁开。
他的眼神起初是茫然的,空洞地望着简陋的屋顶。
随即,陌生的环境让他瞬间警惕起来。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却牵动了全身的伤口,一阵剧痛让他倒吸一口凉气,重新摔回床上。
“别动,你的伤很重。”
一名负责看护的卫生队员按住了他。
男人环顾四周。
干净的床铺,空气中弥漫的药味,还有眼前这个穿着统一服饰的陌生人。
“这……这是哪里?”
他的声音干裂沙哑,像两片砂纸在摩擦。
“你们……是谁?”
李信恰在此时走了进来。
他没有靠近病床,只是站在门口的阴影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这里是卧龙谷。”
李信的话语不高,却清晰地传入男人耳中。
“是我们救了你。”
男人身体猛地一僵,警惕地望向门口那个模糊的身影。
“你是清军的斥候吧?”
李信向前走了一步,从阴影中显露出来。
男人的瞳孔骤然收缩,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选择了沉默。
“你昏迷的时候,一直在喊。”
李信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斥候’、‘奉命’、‘汉人武装’。”
“能让你一个清军斥候,千里迢迢跑到这西域绝地来探查的‘汉人武装’,除了我们,还会有谁?”
男人的心理防线,在李信平静的话语下,一寸寸地崩塌。
他脸上的戒备,被虚弱与绝望所取代。
他喘息了半晌,终于放弃了抵抗。
“……是。”
“我叫刘三……是……镶蓝旗佐领麾下……斥候……”
“奉谁的命令?”
李信追问。
“理藩院……”
刘三艰难地吐出这三个字。
“理藩院的密令……探查……探查西域新近出现的……汉人武装动向……”
“他们想知道,这股武装……是否……与准噶尔残部有关……”
李信心中了然。
理藩院,清廷专管边疆民族事务的衙门。
果然,他们的鼻子最灵。
“你们知道了多少?”
“不……不多……”
刘三费力地摇头。
“只知道……有一股汉人在此地聚集,似乎有厉害的火器,还击败过一支准噶尔的马队。”
“上头……上头只当是……流窜的残兵,或是……依附某个蒙古部落的汉奴……”
“让我们来……摸清底细,回报人数与位置……”
残兵?汉奴?
李信的唇角牵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看来,在康熙皇帝的眼中,他们现在还只是一群不成气候的蝼蚁。
这既是轻视,也是一个致命的空档。
“你们来了多少人?其他人呢?”
这才是李信最关心的问题。
提到同伴,刘三的脸上浮现出巨大的痛苦与恐惧。
“我们……我们一队……十人……”
“分头……分头探查……”
“在野狼坡……我们遭遇了狼群……还有……还有不知道从哪里射来的冷箭……”
他的声音颤抖起来。
“我拼命跑……其他人……其他人怕是……都……”
他再说不下去,眼角有浑浊的泪水滑落。
“好好养伤。”
李信留下一句话,再没有看他一眼,转身走出了医馆。
……
议事厅内,油灯的火苗在寂静中跳跃,将几个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扭曲拉长。
李信将从刘三口中得到的情报,一字不落地复述了一遍。
陈敬之捋着胡须,久久没有说话。
厅内的气氛,比外面的夜色还要凝重。
“清廷的狗鼻子,终究还是嗅过来了。”
陈敬之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
“虽然他们现在并未重视,只把我们当成癣疥之疾,但‘汉人武装’这四个字,既然已经入了理藩院的案牍,就再也抹不掉了。”
李光攥紧了拳头。
“他们把我们当成什么?残兵?汉奴?”
“这恰恰是我们的机会。”
李信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
“刘三这支斥候小队全军覆没,消息传不回去。短期内,这只会让清廷更加疑惑,甚至会因为忌惮未知的危险,而不敢再轻易派遣小股人马深入。”
“但这,也给我们敲响了警钟!”
他猛地站起身。
“留给我们的时间,更少了!”
“清廷现在的主要精力在东南,在三藩余孽,在郑氏。他们暂时无暇西顾,但这头沉睡的猛虎,随时都可能醒来!”
“一旦他们解决了内部问题,或者意识到我们并非疥癣,而是心腹大患时,下一次来的,就不是十个斥候,而是成千上万的大军!”
厅内众人,无不色变。
“将军,那我们……”
一名叫陈武的部将急切地开口。
“加速!”
李信斩钉截铁,吐出两个字。
“一切都要加速!”
他的视线扫过众人,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断。
“传我的命令!”
“格物院!燧发枪的仿制,是重中之重!王希和王二需要任何东西,人力、物力,全部无条件满足!”
“兵工坊!喷子枪的产量必须再提高三成!所有工匠,三班轮换,人歇炉不歇!”
“训练!所有新兵训练强度加倍!老兵的散兵线、三段击战术演练,必须在最短时间内形成肌肉记忆!”
“防御!”
李信走到沙盘前,手指重重地点在卧龙谷的几处隘口上。
“现有的工事,远远不够!立刻增派人手,在原有基础上,加高墙体,拓宽壕沟!在谷口西面与北面,加筑至少十个隐蔽的暗堡!所有通往谷内的路上,给我布满陷阱与绊马索!”
他停顿了一下,最后看向陈敬之。
“敬之,我们的眼睛,不能只盯着谷口这片地方了。”
“派出我们最精干的斥候,向东,不断向东!越过我们现在的控制区,尽可能地靠近清廷的势力范围,给我建立起一条预警线!”
“我要知道清军在边镇的每一个动向!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回报!”
“遵命!”
众人齐声应道,声震屋瓦。
“最后,关于那个刘三。”
李信补充道。
“让张济继续救治,务必让他活下来。这个人,暂时不能放,更不能杀。”
“把他养着,或许将来,还有别的用处。”
“此事的知情范围,仅限于今天在场的人。严禁外泄,以免在谷内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安排完一切,李信走出了议事厅。
夜风吹拂着他的脸颊,带着一丝冰凉的寒意。
他抬起头,望向东方那片无尽的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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