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午后，阳光透过涩谷区恵比寿街道两旁葱郁的树叶，洒下斑驳的光点。
猿田彦咖啡本店散发着浓郁的烘焙豆香，店内空间不算宽敞，却自有一种专注而温暖的氛围。木质装潢、暖色调灯光、咖啡师专注的神情，构成了一种让人不自觉放松下来的场景。
十二点五十五分，璃光院星野提前五分钟到达。他依然是一身简单的便服，气质清冷，与周遭略带文艺闲适的环境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选了一个靠墙的相对安静的角落位置坐下，点了一杯最简单的黑咖啡，然后便沉默地望着窗外，等待着一场他并不确定是否该来的会面。
一点三分整。
咖啡馆的门被轻轻推开，门铃发出清脆的声响。
璃光院星野转过头。
三角初华站在门口，微微喘着气，似乎是一路小跑过来的。
她穿着昨晚选择的那件米白色的镂空针织衫，下身是那条浅蓝色的及膝裙，金色的齐耳短发柔顺地披在肩头，脸上带着一丝紧张的红晕。她的目光急切地在店内搜寻，很快，便精准地锁定了他所在的位置。
四目相对的瞬间，初华的眼睛立刻像是被点亮了，又迅速蒙上了一层湿润的水汽。她快步走过来，在他对面坐下，双手紧张地交叠放在膝上。
“非、非常抱歉！您等很久了吗？”
她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颤抖，小心翼翼地问道。
“没有。我也刚到。”
璃光院星野撒了个小谎，声音听不出情绪。他打量着对面的少女。和那天在电车上崩溃痛哭的样子不同，今天的她显然努力收拾了心情，试图表现得体，但那眼底深处无法掩饰的激动、不安和脆弱，依旧清晰可见。
服务员适时地过来，初华慌乱地点了一杯拿铁，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星野的脸，仿佛怕他下一秒就会消失。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咖啡馆内咖啡机运作的嗡嗡声和轻柔的音乐作为背景。
“那么，”
璃光院星野率先打破沉默，决定直接切入主题，这是他习惯的方式，“你想和我谈什么？”
他的直接让初华的身体微微绷紧。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巨大的勇气，双手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裙摆。
“我……我知道这听起来很难以置信，甚至很荒唐……”
她开口，声音依旧细弱，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坚定。
“但是，璃光院君，我们……在我们很小的时候，曾经见过面。”
星野沉默地看着她，黑眸深邃，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示意她继续。
“大概……是小学之前的那个夏天，”
初华陷入了回忆，眼神变得有些朦胧而温暖。
“在一个很远、很安静的海岛上。你……当时是跟家人去旅游的，对吗？”
海岛的意象，与他梦中模糊的片段隐隐重叠。星野的心跳骤停一瞬，但脸上依旧不动声色。
“那天……我刚好一个人……嗯，总之，我们偶然遇到了，然后……一起玩了一整天。”
初华的声音渐渐染上一丝怀念的甜意，却又夹杂着巨大的酸楚。
“我们一起堆沙堡，捡贝壳，在礁石缝里找小螃蟹……你还记得吗？后来夕阳西下的时候，我们坐在海边的堤坝上……”
她的描述越来越详细，那些被尘封的、模糊的感官记忆如同潮水般试图冲破闸门——阳光的灼热、沙子的粗糙触感、海风的咸腥、还有身边那个小小的、笑容灿烂的金发女孩……
璃光院星野的眉头无意识地蹙紧了。一种熟悉的、抗拒的烦躁感开始升起。大脑在发出警告。
“我们……还做了一个约定。”
初华的声音哽咽了，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蓄满了眼眶。
“我们拉钩约定……以后一定要再见面。你说……你不会忘记我的……”
说到这里，她的眼泪终于决堤，顺着脸颊滑落。她慌忙低下头，用手背去擦，却怎么也擦不干。
“对不起……我又……”
她为自己的失态感到羞愧，声音破碎不堪。
璃光院星野的心口，在那眼泪落下的瞬间，再次传来了那阵尖锐而清晰的抽痛。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强烈到让他几乎想要按住胸口。
他讨厌这种感觉。这种不受控制、被陌生情绪左右的感觉。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用理智压制住那莫名的悸动。他的记忆库里，关于父母去世前的童年，是一片被刻意模糊处理的空白。他拒绝去回忆，那背后关联着巨大的、他无法也不愿承受的痛苦。
“初……三角小姐，”
他开口，声音比他自己预想的还要冷硬几分。
“我很感谢你告诉我这些。但是，很抱歉，关于你所说的海岛、相遇、约定……我没有任何印象。”
这句话如同冰冷的审判，狠狠砸在初华心上。
她猛地抬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巨大的绝望。
“怎么会……不可能的……”
她摇着头，泪水流得更凶了！
“我绝对不会认错人的！就是你！星野君！你的样子，你给人的感觉……就算长大了，我也绝对不会认错的！”
她的情绪激动起来，声音带着哭腔，引来了旁边顾客些许侧目。
璃光院星野感到一阵棘手。他预料到会是这种情况。面对一个坚信不疑且情绪激动的人，任何逻辑和否认都显得苍白无力。
“人的记忆有时会出现偏差，或者……”
他试图用最冷静的方式解释，甚至暗示那可能是她自己的幻想或单纯就是认错了人。
“不是的！”
初华急切地打断他，几乎是在哀求！
“不是偏差！也不是幻想！那是真的！那一天对我来说……是、是我人生中最重要、最宝贵的一天！是你……是你让我……”
——让我有了活下去的勇气和希望——这句话到了嘴边，又被她艰难地咽了回去。太沉重了，她怕吓到他。
她只能无助地、一遍遍地说：
“是真的……请你……再好好想一想……求求你了……”
看着她近乎崩溃的、卑微的哀求，看着她不断滚落的泪珠，星野心脏那阵刺痛感越来越强烈，几乎让他无法呼吸。一种强烈的、陌生的冲动几乎要破土而出——想要安慰她，想要止住她的眼泪。
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陌生女孩的眼泪，会让他产生如此剧烈的心痛反应？
难道……她说的……真的存在于他被自己强行遗忘的过去？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却带来了更大的恐慌和抗拒。触碰那片禁区，意味着要连带触碰父母双亡的巨大创伤，那是他生存至今所依赖的冰冷堡垒的基石，他绝不能动摇。
他猛地握紧了手中的咖啡杯，指节泛白。
“即使真如你所说，”
他的声音变得更加冰冷，几乎带着一种自我防御般的残忍。
“那也只是孩童时期一场短暂的相遇。过去了这么多年，或许对我而言，并不具备你所以为的那种意义。我很抱歉让你产生了不必要的期待。”
这句话彻底击垮了初华。
不必要的期待……
原来……对她而言重要性仅次于生命的那一天，那段记忆，那个约定……对他而言，只是“不具备意义”的过去式吗？
巨大的悲伤和失落如同海啸般将她吞没。她再也抑制不住，低下头，纤细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压抑的、绝望的啜泣声断断续续地传出。她像一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无助得令人心碎。
星野僵在原地。
他看着对面那个哭得不能自已的女孩，那强烈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心痛感再次席卷而来，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冰冷的壁垒在那绝望的哭泣声中似乎出现了裂痕。
他本该起身离开。结束这场毫无意义、只会带来麻烦的会面。
可是……他的身体却无法动弹。
那双泪眼，那悲伤的哭泣声，像无形的锁链，将他牢牢钉在原地。
他脑海中闪过梦中那个金色的、欢笑的背影，再对比眼前这个崩溃痛哭的少女……
一种极其强烈的、无法用逻辑解释的负罪感和怜惜感，终于冲垮了他理智的堤坝。
他……无法眼睁睁看着她这样痛苦。
即使他不记得，即使他抗拒回忆，但此刻她真实的悲伤和眼泪，让他无法再维持那份冰冷的漠然。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初华的哭声渐渐变为低低的呜咽。
他终于极其艰难地、几乎是违背自己所有准则地，开口说道：
“……别哭了。”
他的声音依旧有些生硬，却已经褪去了之前的冰冷，带上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无奈和……缓和。
初华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他，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样子可怜极了。
璃光院星野避开她直接的视线，目光落在桌面的咖啡杯上，语气略显僵硬地继续道：“我……不记得你说的事。这是我的实话。”
初华的眼眸再次暗淡下去。
“但是，”
他话锋一转，极其艰难地补充道，
“如果你的眼泪是因为我……如果我的遗忘……确实伤害了你……我道歉。”
初华愣住了，呆呆地看着他。
星野深吸一口气，像是做出了一个极其重大的决定，抬眼看她。
“记忆是无法强迫的，至少我现在无法立刻回想起什么。”
他看到初华眼中再次涌上泪水，心脏又是一揪，快速地说出了连自己都惊讶的话：
“但是……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从现在开始认识。”
初华彻底愣住了，连哭泣都忘记了。
星野移开目光，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却不再冰冷。
“以‘璃光院星野’和‘三角初华’的身份，而不是你记忆中那个模糊的‘星野’和我毫无印象的‘你’。这是我能接受的……最好的方式。”
这并不是初华最想要的结果。她渴望的是相认，是找回那份失落的过去。
但是……
这已经是他巨大的让步了。是从那座冰山上敲下的一角，是朝着她照进的一缕微光。
从他那天递出联系方式，到今天坐在这里，再到此刻说出“从现在开始认识”……对于璃光院星野这样的人来说，这已经是近乎奇迹的温柔了。
初华看着他那略显不自在却依旧认真的侧脸，巨大的悲伤还未褪去，一种新的、微弱的希望却如同嫩芽般，悄悄破土而出。
她用力擦干眼泪，努力挤出一个带着泪花的、却无比真诚的笑容，重重地点头！
“嗯！我……我愿意！非常愿意！”
她的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充满了明亮的色彩。
“重新认识一下，”
她慌乱地抹了抹眼睛，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平静些。
“我是三角初华，花咲川女子学院一年级生，目前……在从事sumimi的偶像活动。”
璃光院星野看着她那哭得红红的鼻子和眼睛，以及那个努力绽放的笑容，心脏那尖锐的刺痛感，终于缓缓地被一种更为复杂的、酸涩而柔软的情绪所取代。
他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
“璃光院星野，秀知院学园二年级，学生会成员。”
简单的介绍后，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但这一次，空气中的沉重和悲伤似乎消散了不少，多了一丝微妙而崭新的开始。
初华小心翼翼地捧起已经微凉的拿铁，抿了一口，甜腻的奶泡和咖啡的苦涩混合在一起，像极了她此刻的心情。
星野也喝了一口他的黑咖啡，极致的苦涩冲刷着味蕾，却让他混乱的心绪稍微平静了一些。
他知道，应允这份“重新开始”，意味着允许这个带着巨大情感能量和未知过去的少女踏入他严密防护的世界。
未来会怎样？他不知道。
这依旧违背他的信条。
但是，当她眼泪落下时那无法呼吸的心痛，以及她破涕为笑时那细微的、陌生的悸动……
都在清晰地告诉他——
有些羁绊，或许早在遗忘之前，就已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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