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像一块被打湿的、浸满了墨汁的黑布，沉重地盖在了风语者山谷上空。联盟那艘巨大的运输艇，像一轮冰冷的、没有温度的白色月亮，悬停在那里，沉默地俯瞰着这片被它的阴影所囚禁的土地。十二个小时的倒计时，是悬在每个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每一秒钟的流逝，都能听到剑刃与发丝摩擦时，那细微而致命的声响。
山谷里没有一丝灯火。所有的篝火都被熄灭了，这是灰鸦的命令。在黑暗中，恐惧和希望都会被同等地放大。人们蜷缩在各自的洞穴里，磨亮了手中的武器，安抚着哭泣的孩子，用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等待着黎明的审判。
那间属于晨风的洞穴，是整个山谷唯一的“风暴眼”。外面世界的喧嚣与紧张，似乎都与这里无关，却又都因这里而起。
零没有休息。他甚至没有感觉到疲惫。冷芯的最后通牒，像一剂强效的兴奋剂，注入了他濒临崩溃的精神。他知道，他没有十二个小时。他必须在太阳升起之前，找到那扇通往光明的石门，并亲手推开它。
“我要再试一次。”零的声音，在寂静的洞穴中响起，打破了压抑的沉默。
正在用一块小石头，近乎自虐般打磨着匕首锋刃的灰鸦，动作猛地一顿。她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眸子在黑暗中像两簇幽火。
“不行。”她断然拒绝，“你现在的状态，连站着都勉强。再来一次，你会死的。”
“不进去，他们会死。”零的回答很简单，也很残酷。他指了指洞穴里躺着的那些孩子，“而我们，也会死。”
他走到灰鸦面前，蹲下身，直视着她的眼睛。他的眼神里没有请求，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陈述。
“上一次，我是‘闯入’。像一个拿着锤子的窃贼，想要砸开保险柜。所以，我触发了警报。”他缓缓地说，像是在整理自己的思路，也像是在安抚灰鸦，“这一次，我不砸门了。我就站在门外，‘听’。听里面的风暴，听晨风自己的声音。我要找到风暴的中心，那个最平静的地方。我要做的，不是对抗，是引导。”
灰鸦死死地盯着他，似乎想从他那张因为精神透支而略显苍白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动摇。但她失败了。这个男人，在决定了某件事之后，会变成一块最坚硬的顽石。
“如果……”灰鸦的声音有些沙哑，“如果又发生了上次那种事……你被‘那个东西’攻击了怎么办？”
“那就帮我。”零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那只因为用力而冰冷的手，“守住我的身体。不管发生什么，不管我的身体出现什么样的异状，都不要让任何人打断我。你是……我唯一的防火墙。”
我唯一的防火墙。
这几个字，像一颗滚烫的子弹，击中了灰鸦内心最柔软的地方。她紧绷的身体，缓缓松弛了下来。最终，她点了点头。
“去吧。”她说，“我在这里。”
零深吸了一口气，走回到晨风的床边，盘膝坐下。他闭上眼睛，将自己的意识，再一次，沉入了那片由纯粹的数据构成的、狂暴的海洋。
这一次，他小心翼翼。他没有像上次那样，试图用自己的意志去对抗风暴，而是将自己的意识，化作一叶最柔软的、没有重量的羽毛，顺着数据流的轨迹，飘荡，沉浮。
混乱。无序。狂暴。无数毫无意义的代码、破碎的图像、尖锐的杂音，如同宇宙大爆炸的余波，冲击着他的感知。但他守住了本心，像一个最耐心的聆听者，在这片毁灭的交响乐中，寻找着那个属于晨风的、微弱的、代表着“自我”的主旋律。
时间，在精神世界里失去了意义。可能是一瞬间，也可能是一个世纪。
终于，他“看”到了。
在数据风暴的最深处，有一点微弱的光。那光芒，像是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却又顽固地燃烧着。那就是晨风的灵魂，他的意志，正在用尽全力，对抗着世界的“格式化”。
找到了！
零心中一喜，正准备将自己的意识靠过去，尝试建立一种温和的链接。
就在这时，一种……无法言喻的、极致的违和感，凭空出现了。
那是什么？
在由无数混乱数据组成的风暴中，突然出现了一片……绝对的“无”。
那不是空洞，不是黑暗。那是一种……纯粹的、完美的、不容许任何杂质的……秩序。像一张白纸上，一个被橡皮擦得干干净净、连一丝痕迹都没留下的圆形区域。它就那么突兀地出现在那里，周围狂暴的数据流，在靠近它边缘的瞬间，就被彻底“中和”，分解成了最原始的0和1。
零的意识，本能地感到了恐惧。一种……程序遇到杀毒软件时，那种源自底层的、无法抗拒的恐惧。
还不等他做出任何反应，那片“无”的区域，动了。
它没有移动，而是……“展开”。
一瞬间，零的“系统”界面，在他眼前疯狂地闪烁起来。
【警告：检测到未知高权限指令……】 【指令识别中……识别失败……】 【指令类型：格式化（根源级）】 【执行目标：异常变量-零】
【正在删除个体定义……】
他眼前的【姓名：零】，开始剧烈地闪烁。那个“零”字，像一个接触不良的灯泡，笔画不断地消失、重组，试图变回那个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代号——【素体：零号】。
紧接着，是他的属性面板。
【力量：？？】 【敏捷：？？】 【体质：？？】
那些由他一路挣扎、战斗、成长而来的数据，并非在减少，而是在被直接“擦除”！它们后面的数值，变成了一个个冰冷的问号，仿佛在说，这些属性，本就不该存在。
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他的人物状态栏里，【同源融合度：50%】这个词条，开始变得透明，仿佛要被彻底删除。而他刚刚才领悟的【生命编织】，更是直接变成了灰色，后面跟着一行鲜红的、如同判决书般的文字：
【权限错误：检测到非法调用世界根源级规则。正在修正……】
这不是攻击。零瞬间明白了。
这不是任何他所理解的、带有敌意的攻击。这更像是一个……管理员，在清理系统里的一个bUG。冷漠，高效，不带任何情感，只是在执行一个既定的、无法被违抗的程序。
一个无形的、由纯粹数据构成的实体——“清除者”，已经降临了。
“不……”
零试图用自己的意志去抵抗。他调动起那股源自母体的庞大能量，去冲击那片“无”的区域。然而，那股足以撕裂现实的力量，在接触到那片区域的瞬间，就如同泥牛入海，被悄无声息地分解、中和，没有激起一丝涟漪。
他的反抗，就像一个游戏角色，在攻击屏幕外的程序员。徒劳，且可笑。
清除者，甚至没有理会他的反抗。它的“格式化”进程，在有条不紊地继续。
现在，轮到他的记忆了。
一幅幅画面，在他的脑海中，开始褪色、破碎。
摇篮庇护所里，阿芳递给他半块黑面包时，那温和的笑脸，开始变得模糊……
竞技场中，灰鸦那撕心裂肺的呼喊，声音开始失真，变成了一段段毫无意义的电流杂音……
圣所里，他握着灰鸦的手，感受到的那份温润的触感，正在迅速消失，变成了一段冰冷的、名为“触觉”的生理数据……
他在被“格式化”。从存在的根源上，被一点一点地抹去。
他作为“零”而存在过的一切证据，他所有的挣扎、痛苦、喜悦、羁绊……都被这个无形的“清除者”，定义为了……需要被修正的“错误代码”。
这是一种……比死亡本身，更加极致的恐惧。死亡，只是生命的终结。而这，是对他整个“存在”的、彻底的否定。
洞穴里，灰鸦惊恐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盘膝而坐的零，身体开始出现一种……诡异的、如同信号不良般的“闪烁”。他的身体边缘，时而清晰，时而变得透明，仿佛随时都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他脸上的表情，因为极致的痛苦而扭曲，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零！！”灰鸦冲了过去，想要抓住他，但她的手，却直接从零那变得半透明的肩膀上，穿了过去！
她碰不到他了！
就在零的意识即将被彻底擦除，回归成一张“白纸”的最后一刻。
【愚蠢的容器。】
克洛诺斯那冰冷的声音，如同深海中的寒流，在他的意识深处响起。
【你在用情感，去对抗逻辑。你在用诗歌，去挑战数学。这并非敌人，这是一个‘函数’，一个用来清除‘异常’的清理脚本。你越是挣扎，就越是证明了你的‘异常’，只会加速它的执行效率。】
“那我……该怎么办……”零用最后一丝残存的意志，发出了绝望的询问。
【无法毁灭逻辑，就……污染它。】克洛诺斯的声音里，竟然带上了一丝……疯狂的、病态的兴奋，【你不是bUG吗？那就……做一个，连系统本身都无法理解、无法定义的……终极bUG！】
一瞬间，零明白了。
他放弃了所有徒劳的抵抗。他不再试图去保护自己的记忆，不再试图去维系自己的存在。他反其道而行之，将自己所有的、被“清除者”定义为“错误”的东西，全部主动地、毫无保留地，迎向了那片代表着绝对秩序的“无”。
他的人性，他的情感，他的矛盾，他的爱与恨，他那既想守护又渴望毁灭的、混乱不堪的意志……
他将自己，这个充满了悖论的、无法被逻辑所定义的“人类灵魂”，变成了一枚最恶毒的……逻辑病毒。
他没有去攻击那个“清除者”。
他……冲进了它的“代码”里。
【警告：检测到未知递归……】 【错误：无法定义‘守护’与‘毁灭’的逻辑优先级……】 【错误：‘爱’的变量无法被赋值……】 【系统冲突……系统冲突……正在尝试自我修复……】
那片完美的“无”，第一次，出现了“涟漪”。“清除者”那完美无瑕的格式化进程，第一次，出现了卡顿。
它无法理解。它无法理解一个存在，为什么会为了拯救另一个即将被格式化的“错误”，而选择主动污染自己。这种行为，违背了它所认知的一切底层协议。
【修正失败……启动紧急预案……】
【正在断开链接……】
那片代表着绝对秩序的区域，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在它彻底消失的最后一刻，一行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文字，被深深地烙印在了零的系统日志里。
【警告：‘异常变量-零’，威胁等级已上调。第一次接触结束。监察者，在凝视。】
“噗——”
零的意识，被粗暴地从精神世界弹回。他猛地睁开眼睛，喷出一大口鲜血，身体像断了线的木偶，软软地倒了下去。
“零！”
这一次，灰鸦终于抱住了他。那具身体，不再是虚幻的泡影，而是冰冷的、颤抖的、却又无比真实的血肉之躯。
零靠在她的怀里，大口地喘息着，劫后余生的恐惧，让他的心脏疯狂地擂动。他抬起头，透过洞口，望向那艘悬停在夜空中的白色巨舰，望向那些磨刀霍霍，准备在黎明时分将他们碾碎的联盟士兵。
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
冷芯和她的联盟，那所谓的“净化部队”，所谓的“灭绝武器”……
都不过是……一个幌子。一场摆在明面上的、无聊的街头斗殴。
真正的敌人，那个名为“监察者”的、这个世界真正的“神”。
它，已经亲自下场了。
而刚才那一次，不过是它随手挥下的……第一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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