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鸦的心，在那一瞬间，沉到了不见底的深渊里。
她看见了那个母亲，张婶。一个平日里沉默寡言，只会埋头缝补衣物的女人。此刻，她像一只受惊的夜鼠，抱着自己瘦弱的孩子，贴着山壁的阴影，一步步，挪向那个通往地狱或天堂的谷口。
投降。
这个词，像一枚冰锥，狠狠扎进了灰鸦的脑髓。
冷芯的耐心，她的阳谋，她那无孔不入的、裹着糖衣的毒药，终于奏效了。堡垒，永远是从内部被攻破的。这不是什么高深的战术理论，这是人性。是写在基因里，几万年都未曾变过的，趋利避害的本能。
灰鸦的食指，下意识地搭在了【寂灭】冰冷的扳机上。她的大脑，那属于S级执行官“乌鸦”的部分，在零点零一秒内就计算出了结果：一发亚音速穿甲弹，可以精准地打断那个女人的腿，阻止她，并且，不会致命。这是最高效的解决方案。
但……然后呢？
然后，她，灰鸦，风语者山谷现在的总指挥，亲手向一个绝望的母亲开了枪。她将用最残酷的暴力，去惩罚一个……仅仅是想让自己的孩子活下去的人。
那么，她和冷芯，又有什么区别？
他们此刻所做的一切，不正是为了守护这些人，守护这份最卑微、最朴素的希望吗？如果守护的方式是毁灭，那守护本身，又有什么意义？
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无力感，攫住了灰鸦。她可以面对成千上万的畸变体，可以和联盟最精锐的部队周旋，甚至可以把枪口对准神明。但此刻，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一个……被饥饿和恐惧逼疯了的母亲。
她的手指，终究还是从扳机上，无力地滑落。
不行。
她深吸一口气，空气冰冷，带着岩石和尘土的味道。她从狙击位上悄无声息地滑下，像一只真正的乌鸦，融入了夜色。她没有带枪，只带了那把零送给她的，沾染过无数鲜血与罪孽的匕首。
张婶离谷口只有不到五十米了。她能看到联盟营地那星星点点的灯火，像是某种致命的诱惑。她的脚步，因为激动和恐惧，开始变得踉跄。
突然，一道黑影，无声地挡在了她的面前。
“张婶。”
张婶吓得魂飞魄散，差点失声尖叫。她看清了来人，是灰鸦。那个眼神像刀子一样，能把人活活刮下一层皮的女人。
“鸦……鸦头儿……”张婶把孩子抱得更紧了，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我……我只是……”
“你想带小宝去哪儿？”灰鸦的声音很轻，很平静，听不出喜怒。
“我……我去给他找吃的！”张婶的眼神躲闪着，声音尖利起来，“孩子快饿死了！联盟的人说……他们有食物，有药！他们能救小宝！你们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啊！”
“所以，你相信了她的话？”灰鸦向前逼近一步，“相信那个把炮口对准我们，用‘不投降就去死’来威胁我们的女人？”
“我还能怎么办？！”张婶的情绪终于崩溃了，她嘶吼起来，泪水和鼻涕糊了一脸，“我怎么办？！零先生是厉害，可他坐在那里跟个死人一样！你们说的那些陷阱，能挡住天上的飞船吗？！我们快饿死了！孩子也快不行了！我只是个当妈的！我只想让我的孩子活下去！这有错吗？！这有错吗？！”
她的嘶吼，刺破了山谷虚假的宁静。几道人影从附近的藏身处探出头来，是那些同样被绝望和饥饿折磨着的父母。他们的眼神复杂，有愤怒，有不忍，但更多的，是和张婶一样的……动摇。
“张婶说得对……”人群里，一个男人低声咕哝道，“我们……我们可能真的错了……”
“是啊……万一联盟真的能……”
第一块多米诺骨牌，倒下了。连锁反应，即将开始。
灰鸦的心，一寸寸地冷了下去。她知道，她输了。不是输给了联盟的武力，而是输给了人性中最柔软，也最脆弱的那一部分。
“张婶，”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疲惫的沙哑，“你还记得零先生问的那个问题吗？”
“是让孩子，作为‘人’，死在战场上？还是作为‘工具’，活在囚笼里？”
“我不知道！”张婶疯狂地摇头，“我不知道什么人！什么工具！我只知道，活着！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哪怕是当狗！只要能活下去！”
“说得好！”
一个突兀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老何拄着拐杖，在家人的搀扶下，一步步走了过来。他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张婶。
“只要能活下去……呵，”他冷笑一声，“张婶，你忘了你男人是怎么死的吗？当年，也是为了‘活下去’，他第一个响应联盟的征召，去清理什么‘污染区’。联盟的人说，去了，就能分到一等公民的口粮。结果呢？他连块骨头都没被送回来！你忘了吗？！”
张婶的脸色，瞬间煞白。
“那不一样！这次是为了孩子！”她还在嘴硬。
“没什么不一样！”老何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他们需要你男人的命时，就管他叫‘志愿者’！现在需要你孩子的脑子，就管他叫‘希望’！名字不一样，可咱们在他们眼里，从来就没变过！都是……耗材！是用完了就可以扔掉的垃圾！”
老何的话，像一盆冰水，浇在了那些蠢蠢欲动的人心上。但饥饿，是比记忆更强大的魔鬼。
“可是……可是我们快撑不下去了……”人群中，又有人发出了绝望的呻吟。
对峙，僵持。
希望的天平，似乎已经彻底倒向了联盟那一边。
就在这最绝望，最压抑的时刻。
毫无征兆地。
一点微光，从山谷最深处的那个溶洞里，亮了起来。
那光芒很微弱，像萤火虫，却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温暖的生命气息。紧接着，一股淡淡的、却沁人心脾的清香，仿佛穿透了时空，弥漫在每个人的鼻尖。
是花香。
在这片连草根都快被啃食殆尽的废土上，怎么会有……花香？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灰鸦和老何。他们不约而同地，朝着溶洞的方向望去。
与此同时，在那个无人能触及的数据之海里。
零的意识，正承受着前所未有的风暴。他像一个孤独的灯塔，用自己微弱的光，庇护着几十艘在惊涛骇浪中即将倾覆的小船。每一个孩子的意识，都是一片混乱的数据乱流，充满了痛苦、恐惧和原始的破坏欲。
他正在被撕碎。克洛诺斯的知识告诉他，这种引导的成功率，不到百分之一。他更像是在进行一场……体面的、集体自杀。
【放弃吧，容器。】克洛诺斯的声音在他意识深处响起，【他们的精神阈值太低，根本无法承受这种层级的‘进化’。你这是在用火焰，去点燃一堆湿透的柴火。】
“闭嘴。”零的意志，坚定如铁，“我答应过，要带他们回家。”
他拼尽全力，将自己的人性、自己的记忆、自己对灰鸦的那份守护之情，化作一道道最坚韧的逻辑‘缰绳’，试图为这些失控的灵魂，套上秩序的枷锁。
但风暴，越来越猛烈了。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被彻底冲垮的瞬间。
一股全新的、与众不同的数据流，突然从其中一艘“小船”上，爆发了出来！
那不是混乱的乱流，也不是被动的承受。那是一段……清晰的、带着明确意志的……代码！
它很稚嫩，很笨拙，就像一个牙牙学语的婴儿，说出的第一个单词。
但它，是主动的！是创造性的！
零的意识，瞬间被这股数据流所吸引。他“看”向了它的源头。
是晨风。
灰鸦的弟弟。
在零的引导下，在数据风暴的极限压迫下，这个一直以来最安静、也最坚韧的灵魂，第一个……学会了“说话”！
他无意识地，向这个新世界，发出了自己的第一个指令。
【指令对象：生物（植物）。】 【指令内容：生长。】 【权限等级：原生密钥。】 【……执行。】
现实世界中。
张婶还抱着孩子，跪坐在地上，茫然地看着溶洞的方向。她身旁，是一棵早就已经彻底枯死的歪脖子树。树皮干裂，枝丫光秃，像一只伸向天空的、绝望的鬼爪。这是废土上最常见的景象。
然而，就在所有人的注视下。
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那棵枯死的树，那光秃秃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化为飞灰的枝干上，一个比针尖还小的绿点，毫无征兆地，冒了出来。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成百上千个！
绿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舒展，变成了一片片鲜嫩的、仿佛能滴出水来的绿叶！
但这，仅仅是开始！
嫩绿的枝条，如同拥有生命的灵蛇，从干枯的树皮下疯狂地钻出，交织，攀爬！它们发出“簌簌”的、如同春蚕食桑般的轻响，那是生命在咆哮，是奇迹在歌唱！
短短十几秒钟！
一棵枯死的树，就在这群绝望的废土遗民面前，重新焕发了生机！
但这还不够！
当翠绿覆盖了所有的死亡之后，一个个饱满的花苞，从叶片与枝干的间隙中，争先恐后地探出头来。它们颤抖着，积蓄着力量，然后……
轰然绽放！
那不是废土上任何一种已知的花朵。它们的花瓣，是半透明的，如同最纯净的水晶，内部，有流光在缓缓转动。浓郁的、却又无比清新的香气，随着花瓣的绽放，席卷了整个山谷！
那香气，仿佛带着治愈的力量。吸入肺腑的瞬间，连日来的饥饿、疲惫、恐惧……似乎都被冲淡了。
神迹。
这是一个，无法用任何废土时代的常识去理解的，真正的……神迹。
所有人都看呆了。他们张大着嘴，忘记了呼吸，忘记了思考。他们的世界观，在这一刻，被彻底地、不讲道理地……粉碎了。
“小宝……”
张婶颤抖着，低下头，看着自己怀里。她的孩子，那个一直以来都在昏睡中痛苦呻吟的孩子，此刻，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安详的、甜美的微笑。
他没事。
他不是在被灼烧，他是在……孕育新生。
零先生说的……是真的。
联盟说的……全是谎言。
“哇——”
张婶再也控制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她没有再去看谷口，而是抱着孩子，踉踉跄跄地，朝着溶洞的方向，朝着那棵开满了奇迹之花的生命之树，跪了下去。
她不是在投降，她是在……朝圣。
一个，两个……
那些原本动摇了的父母，那些被冷芯的谎言蛊惑了的人，此刻，全都默默地，跟在张婶的身后，跪了下去。
他们什么也没说，但他们的行动，已经说明了一切。
怀疑被彻底驱散，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坚不可摧的信仰。
灰鸦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她看着那棵树，看着自己的弟弟在无意识中创造的奇迹，眼泪，无声地滑落。那不是悲伤的泪，而是……喜悦，是骄傲，是终于看到风雨之后彩虹的……释然。
她知道，这场心理战，他们赢了。
冷芯的耐心，等来的不是风语者山谷的崩溃，而是它的……涅盘重生。
……
联盟空天母舰，舰桥。
冷芯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平静地看着主屏幕上传回的实时影像。
当她看到张婶抱着孩子走向谷口时，她的嘴角，露出了一抹计划通的、浅浅的微笑。
然而，当那棵枯树开始发芽时，她的微笑，凝固了。
当那棵树开满了匪夷所思的花朵时，她手中的咖啡杯，无意识地倾斜，滚烫的液体洒在了她洁白的手套上，她却毫无知觉。
当她看到山谷里所有的人，都朝着那棵树跪下，眼中燃烧着狂热的火焰时，她猛地将咖啡杯砸在了地上！
“该死！该死！该死！”
她再也无法维持那副优雅知性的面具，美丽的脸庞因为嫉妒和愤怒而扭曲。身后的副官和技术人员，吓得噤若寒蝉。
“分析！给我分析！这到底是什么？！是全息投影吗？！是集体幻觉吗？！”她尖叫道。
“报告议员……物质构成……能量反应……全都是真实的。那棵树……它真的活了。它的生命活性指数，甚至超过了灾变前的记录……”一个技术员颤抖着声音回答。
冷芯死死地盯着屏幕，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她看着那棵树，看着那些跪拜的人群，看着那个盘坐在巨石上、依旧一动不动的身影。
她原本以为，自己是在对付一个拥有强大力量的“怪物”。
她现在明白了。
她错了。
那不是怪物。
那是一个……能让枯木逢春，能点化顽石的……
神。
最初的愤怒和挫败感，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邃、更加疯狂的……贪婪。
她要得到他。
不惜一切代价。
“心理战……已经没有意义了。”她喃喃自语，眼神中的狂热，足以将钢铁融化，“当凡人亲眼目睹了神迹，任何语言，都将变得苍白无力。”
她缓缓直起身，重新恢复了那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威严。
“传我命令。”
“所有作战单位，准备。放弃围困计划。”
“目标……从‘回收’，变更为……”
她顿了顿，用舌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一字一句地说道：
“活捉……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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