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未歇,铅灰色的天幕低垂,将连绵山峦都吞没在湿冷的黑暗中。
三人离了那杀机四伏的望江驿,不敢走官道,只拣那荒僻崎岖、人迹罕至的小径而行。泥泞沾满了裤腿,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步都显得格外艰难。
弥仞内伤本就不轻,强行压制暗种又耗损了大量心神,加之方才客栈中一番短暂却凶险的搏杀,此刻只觉得胸口窒闷,气血如同淤塞的河道,运行不畅,脚步不免虚浮踉跄。
额前碎发被雨水打湿,紧贴在苍白的脸颊上,更添几分脆弱。但她眼神依旧清亮,带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紧抿着唇,默默跟随。
萧见白虽沉默寡言,却始终有意无意地错后半步,护在她身侧。
他那柄以粗布包裹的断杖,此刻成了探路的拐杖,每一次点地,都在松软的泥地上留下一个清晰的浅坑,沉稳而坚定。
他的气息同样有些紊乱,冰绝剑意催动过度带来的心神损耗并非短时间内能够恢复,但他腰背依旧挺得笔直,如同风雪中不倒的青松。
不嗔则显得最为狼狈,僧袍下摆早已被泥水浸透,沉重的贴在腿上。
他一边费力地跋涉,一边不住地回头张望,口中念念有词,声音在风雨中显得有些飘忽:“阿弥陀佛,佛祖保佑,菩萨显灵……那些黑乎乎的家伙可千万别再追来了……小僧我这细皮嫩肉,可经不起再来几下了……” 他摸了摸光头上那几道被杀手利刃划出的浅浅血痕,疼得龇牙咧嘴,更是将玄阴教骂了无数遍。
约莫在崎岖山路上挣扎了一个多时辰,雨势渐渐由滂沱转为淅沥,但天色却愈发漆黑浓稠,仿佛泼墨渲染,伸手难辨五指。寒风裹挟着冰凉的雨丝,直往人领口里钻,带来刺骨的寒意。
就在三人几乎要被这无尽的黑暗与疲惫吞噬时,萧见白蓦地停下脚步,目光如电,穿透重重雨幕,望向左侧一处幽深的山坳。
“前面有灯火……不,是建筑的轮廓,似是一座废弃的庙观。” 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找到临时庇护所的决断,“暂且避一避,待天亮雨停,再谋出路。”
有他引路,三人深一脚浅一脚地摸下山坳。近前一看,果然是一座不知荒废了多久的道观。观门早已朽坏不堪,半倚在门框上,漆皮剥落殆尽,露出里面糟朽的木芯。
一块同样饱经风霜的匾额斜挂在门楣,字迹被岁月和风雨侵蚀得模糊难辨,只能勉强认出“清微”两个古篆大字,透着一股苍凉古意。
萧见白伸手轻轻一推,那本就摇摇欲坠的观门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哐当”一声向内倒去,砸在布满青苔和杂草的石板上,扬起一片陈年的尘埃,在微弱的夜光下飞舞。
踏入观内,一股混合着霉味、尘土味和草木腐烂气息的沉闷空气扑面而来。大殿之内,蛛网纵横交错,如同张开的灰色罗网。
供奉的三清神像早已坍塌过半,泥塑金身剥落,露出内里的草秸和木架,唯剩下半张模糊慈悲的面容,在透过残破窗棂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微光映照下,显得格外肃穆,又带着几分诡异的悲凉。
供桌翻倒在地,香炉滚落一旁,里面积满了雨水和枯叶。
一派破败死寂,与观外风雨呼啸的生动形成了鲜明对比。
三人寻了处靠近墙角、头顶瓦片尚且完好的干燥角落坐下。
不嗔从那个被他紧紧护在怀里、同样湿漉漉的行囊中,宝贝似的摸出火折子,费力地吹了又吹,总算引燃了一小堆捡来的、尚且算干燥的枯枝败叶。
橘红色的火苗“噼啪”跳跃着升起,艰难地驱散着周遭一小片的黑暗与寒意,映照着三张疲惫而警惕的脸庞,也将他们的影子拉长,扭曲地投在斑驳倾颓的墙壁上。
“那些玄阴教的杀手,鼻子也太灵了!咱们才刚到离州,屁股还没坐热呢!” 不嗔一边伸出手靠近火堆取暖,一边揉着依旧发疼的胸口,心有余悸地嘟囔,“简直跟闻着腥味的鬣狗一样!”
弥仞背靠着冰冷坚硬的墙壁,尝试引导滞涩的内息缓缓流转,修复着受损的经脉。闻言,她缓缓睁开眼,跳动的火光在她眸中映出两点幽深的寒芒。
“要么是悦来居人多眼杂,我们打听浩气堂和玄阴教的消息,引起了某些有心人的注意。要么……” 她声音顿了顿,更压低了几分,带着一丝冷意,“就是有人认出了老萧那藏不住的剑气,或者……我手中这柄‘乌鳞’。” 她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贴身藏好的匕首轮廓,“又或者,与我们身上带着的……那两样东西有关。”
玉衡星钥碎片和那团淡金色的星辰本源,乃是超越此界寻常武者认知的宝物,蕴含着难以想象的力量与秘密。
若其气息在先前战斗或遁走时不慎有丝毫外泄,引来玄阴教这等魔道巨擘的觊觎,并非不可能之事。毕竟,那韩无垢也曾提及“圣物”二字。
萧见白默默擦拭着断杖上沾染的泥水,动作一丝不苟,沉声道:“韩无垢非是信口开河之人。他既提及‘圣物’,玄阴教此番出动九幽堂的精英杀手,绝非寻常恩怨。我等身负之物,恐已成漩涡中心。前路,须得步步为营,加倍小心。”
火光摇曳,忽明忽暗,映照着殿内大片斑驳剥落的墙壁。
弥仞目光无意识地扫过那些残存的壁画,起初并未在意,只当是些寻常的道家神话传说。但看着看着,她的眉头渐渐蹙紧,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微微前倾。
那些壁画因年代久远和风雨侵蚀,色彩褪尽,线条模糊,大多描绘的是些道家仙人乘鸾驾鹤、飞升天庭,或是仗剑捏诀、降妖伏魔的场景,笔法古拙,颇具意韵。
然而,在一些残存的、描绘浩瀚星空、寰宇背景的图案角落,她看到了一些极其隐晦、看似随意点缀的符号。
那绝非道家斋醮科仪中常见的云篆雷文,也非装饰性的祥云瑞草,而是一些由极其简单的点与短线连接而成的星图标记。
其构图方式,那种独特的点线排列与角度关系,与她意识深处那幅指引星枢方位的宏大星图,以及玉衡星钥碎片传递给她的那个复杂符文印记的核心结构,竟有七八分神似。
一股莫名的悸动自心底升起,她猛地站起身,也顾不得内息不稳带来的眩晕感,快步走到那面最为完整的壁画墙壁前,伸出袖子,不顾肮脏,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擦拭着那些被厚厚污垢和苔藓覆盖的特定区域。
萧见白和不嗔见她举止突然异常,对视一眼,也立刻跟了过来,警惕地护在她身侧。
随着污垢被一点点拂去,更多被掩埋的图案细节逐渐显露出来。
那并非一幅完整的、标注清晰的星图,而是一些残缺的、看似随意散落在神仙衣袂、妖兽鳞甲、山河轮廓之间的点线连接,如同不起眼的背景纹饰,若非有心且知晓内情之人,绝难发现其异常。
但弥仞越看越是心惊肉跳,这些看似杂乱无章的标记,若以她脑海中那幅星图为蓝本,以特定的规律和视角去解读、拼凑,竟隐隐指向了几个模糊却相对固定的方位。
而其中一个方位指向的那片星域,与她之前感知到的、下一个目标“天权”星枢所在的大致区域,产生了某种微妙的重合。
“这些壁画……有古怪!” 弥仞的声音因激动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指着墙壁,眼神灼灼,“这些星图标记,绝非随意涂鸦或装饰!它们……它们似乎是一种古老的、隐藏在此地,等待特定之人来发现的指引一种关于星辰方位的地图!”
萧见白凝神细观,他虽不谙星象玄奥,但对气机、道韵的感应却极为敏锐。他也察觉到这些壁画残留着一丝极其古老、极其微弱、却与周遭破败死寂环境格格不入的玄妙道韵,那是一种与星辰运转、天地法则隐隐契合的气息。
“此观名为‘清微’,” 他缓缓开口,印证着弥仞的发现,“清微派乃道教符箓大宗,历史悠久,尤擅斋醮科仪、呼风唤雨,与星斗崇拜关系密切。若说其祖庭或重要分支在此留有与星辰相关的秘辛,藉由壁画隐晦传承,倒也并非不可能。”
不嗔挠着被火光映得发亮的光头,看着墙上那些在他眼里跟鬼画符没什么区别的点点线线,一脸茫然:“小仞仞,你是说,这破道观的墙上,画着……藏宝图?能找到更多那种亮晶晶的星星碎片?” 他对于星枢的伟大使命概念还有些模糊,但“宝贝”二字听得真切。
“是不是藏宝图我不知道,” 弥仞的指尖带着一丝微颤,拂过一幅相对清晰的壁画,那里描绘着北斗七星图案,但本该是第七颗“摇光”星的位置,却被一个造型奇特、仿佛由火焰与星辰交织而成的纹章所替代。
这个纹章,与她记忆中某个古老的记载隐隐对应,她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微微急促起来。
“但很可能,与我们要找的‘星枢’有关!你们看这里,” 她迅速移动,指向另一处壁画,那里描绘着一位宽袍大袖的道人,正手指苍穹,其指尖精确地指向背景星空中几颗以特殊符号标记的星辰,“还有这里,看这头匍匐在地、作臣服状的狰狞妖兽,它所处的方位,在地面上对应的投影点,经过这壁画透视的换算,恰好是星图中……”
她的话语,如同被利刃斩断,戛然而止。
因为就在这一刻,她体内那沉寂了许久、如同死物般的暗种,竟毫无征兆地再次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悸动。
这一次,并非面对蚀渊之心邪能时那种贪婪的渴望,而是一种仿佛感应到了同源相近,却又更加古老、更加晦涩难明的气息时,所产生的微弱共鸣。
而这共鸣感应的源头,并非来自眼前这布满星图秘密的壁画墙壁,而是来自他们脚下,那个布满灰尘与杂草的青石板地面之下。
弥仞猛地低头,目光如炬,死死盯住脚下。
她强忍着识海因过度催动感知传来的刺痛,将风茧之力凝聚成无形的触须,全力向下渗透。
感知穿透了冰凉的青石板,穿透了厚厚的夯土层,虽受到了极大的阻碍和衰减,变得模糊不清,但她依然捕捉到了。
在这座荒废道观的地底深处,不知多深的地方,似乎埋藏着某种东西。
某种与暗种力量同源,带着虚空与寂灭的气息,却又更加古老、更加深沉、更加令人不安的存在。
这座看似寻常、坐落于荒山野岭的无名废观,究竟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玄阴教如影随形的追杀,壁画上指向星枢的神秘星图,还有这地底传来的、与暗种共鸣的诡异气息……所有的线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拨弄,在这风雨交加的夜晚,诡异地交织、汇聚在了这“清微观”之中。
“这观底下……有东西。” 弥仞抬起头,火光映照下,她的脸色显得更加苍白,但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里面充满了惊疑、警惕,以及一丝破开迷雾的决然。她看向萧见白和不嗔,一字一句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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