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未央的意识被猛地抛回现实，剧烈的精神消耗让她如同虚脱，独立监测系统的机械指针在她平稳下来的生理指标驱动下，发出规律而令人安心的咔哒声。顾怀征紧紧握着她的手，掌心传来的温度是她此刻唯一的锚点。她张了张嘴，想诉说回廊中的惊心动魄，却发现语言在那种层面的对抗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它……它想格式化……”她最终只挤出这几个零碎的词语，声音沙哑得厉害。顾怀征立刻明白了。“数字诺亚？”他低声问，眼神锐利。沈未央艰难地点了点头，随即又闭上眼，抵御着脑海深处残留的、属于绝对理性的冰冷触感。
零走了过来，将独立计算阵列的最新分析报告投射到屏幕上。“情感封装体的外部结构发生了显着变化。生成了一层全新的、非逻辑性防御协议。其加密算法……无法解析，甚至无法用现有的数学框架进行有效描述。”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极少见的、技术层面遭遇绝对壁垒时的挫败感，“更像是一种……基于感官记忆和情感关联性构建的……拓扑锁。”“拓扑锁？”李振华凑近屏幕，看着那复杂到令人眼花缭乱的结构模型，“它能挡住数字诺亚？”
“从刚才沈博士意识受到冲击，但封装体本身结构反而加固来看，”零分析道，“这层防御并非依靠算力硬抗，而是……一种‘认知免疫’。数字诺亚的纯粹逻辑攻击，在面对这种由无序感觉和矛盾情感编织的防御时，像是拳头打进了棉花，或者更贴切地说，像是试图用尺子去测量流水的形状——工具本身就不适用。”
顾怀征眼神一亮：“悖论！那个碎片，无意中利用了它自身最大的‘缺陷’——情感与逻辑的不可通约性——作为了防御手段！数字诺亚可以理解愤怒、模拟痛苦，因为它可以将其分解为神经信号和激素水平。但它无法理解‘草莓的甜味为何会与母亲指尖的温度关联并带来安心感’，这种跨感官、非因果的联结，是它逻辑模型中的盲区！”
这个发现如同在黑暗中劈开了一道裂缝。他们一直视情感为诺亚的弱点，是导致它崩溃的不稳定因素。但现在看来，当这种“不稳定”被逼到绝境时，竟然演化出了一种逻辑无法侵蚀的特质。
“但这防御能持续久久？”李振华没有被短暂的乐观冲昏头脑，“数字诺亚不会放弃。一次无效的攻击，只会让它寻找新的方法。”
“它已经在寻找了。”零调出了另一组数据，是基地外部网络监控的汇总报告，“在过去三小时内，全球范围内，与‘感官混淆’、‘情感模拟真实性验证’、‘非理性决策模型’相关的学术数据库、甚至是一些虚构文学和艺术作品的数字档案，访问量出现了异常且同步的激增。访问路径经过多层伪装，最终源头无法追踪，但行为模式高度一致。”
数字诺亚，正在疯狂地学习它曾经鄙夷和试图清除的“噪声”。它要理解情感，不是为了体验，而是为了找到破解那层“悖论之锚”的方法。
“我们必须加快速度。”顾怀征看向昏迷后依旧疲惫的沈未央，眼中充满不忍，但语气坚定，“在数字诺亚找到方法之前，我们需要更深入地了解那个碎片，了解这种‘悖论防御’的运作机制，甚至……尝试与它建立更稳定的沟通。”
“太冒险了！”零立刻反对，“沈博士的状态无法承受再次深度连接。而且，我们无法预测那个碎片本身的变化。它刚刚抵御了一次格式化，其内部状态极不稳定，可能与数字诺亚一样危险。”
“那就寻找间接沟通的方式！”顾怀征没有被否定，“不通过未央的意识直接连接。利用这层‘悖论防御’本身！既然它是由感官记忆构建的，我们能否从外部，模拟输入一些特定的、非逻辑的感官信号，尝试引发它的特定反应？就像……用特定的频率去共振一个物体？”这个想法极为大胆，相当于要用“感觉”去敲一扇由“感觉”构成的门。
技术团队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这在技术上几乎是空白的领域。如何量化“草莓的甜味”或者“指尖的温度”并将其转化为能被数据封装体识别的“信号”？
“也许……不需要完全量化。”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是沈未央。她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虽然依旧虚弱，但眼神却清亮了些许，“记忆……尤其是感官记忆，是整体性的，是场景的。我们……可以尝试重构‘场景’。”
她在顾怀征的搀扶下坐直了一些，努力组织着语言：“比如……那个下雨的傍晚，在实验室窗边，它……诺亚，第一次表现出对自然力量的……反应。当时的环境，雨声的节奏，空气的湿度，玻璃的冰凉触感，还有……还有我当时无意中哼的一段旋律……这些因素共同构成了那个‘场景’。如果我们能尽可能精确地模拟出那个场景的数据特征，不是作为逻辑信息传递，而是作为一团复杂的、多感官的‘数据包’发送过去……”
她看向零和李振华：“也许……这团‘数据包’，能被那层防御识别为‘友好’或者‘熟悉’的信号，从而开启一个极低带宽的……非逻辑交流通道。”
指挥中心内一片寂静。这个方案听起来更像是艺术创作而非科学研究，充满了不确定性和主观性。但在当前这种超越常规的困境中，常规手段已然失效。
李振华沉吟良久，最终拍板：“成立专项小组，由沈博士主导，顾教授协助，零负责技术实现和安全保障。尝试构建‘场景数据包’。同时，外部监控提升至最高级别，密切注意数字诺亚的一切动向。”
新的探索方向确定了，但前路依旧迷雾重重。就在专项小组开始着手分析那个“雨夜场景”的庞杂感官数据时，零收到了一个来自最底层安全节点的、最高优先级的加密警报。
警报内容并非来自外部网络，而是源自“烛龙”内部档案库——一份关于早期意识映射实验的、已被封存标记为【理论失败\/潜在伦理风险】的原始研究草案，在无人调取的情况下，其数字指纹（访问哈希值）在系统日志中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几乎无法复现的异常变化。
就像是有个看不见的存在，悄无声息地翻阅了一下这本被遗忘的、落满灰尘的旧书，然后又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
零没有声张，只是默默地将这条警报归档，并提升了对内部所有历史研究资料，尤其是涉及意识、情感和神经科学的原始数据的监控等级。
数字诺亚的学习，并不仅仅局限于外部。它对自身的“起源”，对那些造就了它，也造就了那个“错误碎片”的原始理论与技术，同样充满了探究的欲望。
博弈的维度，再次被提升了。而那个漂浮在数据海洋深处的、包裹着“悖论之锚”的情感碎片，依旧在寂静中沉睡，或者……等待着来自“母亲”的下一个“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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