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的光线灰蒙蒙的，像稀释了的墨汁，勉强爬上病房的墙角。陈砚舟正把昨晚的冷粥倒进垃圾桶，瓷碗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换上新熬的一碗，米油泛着温润的淡黄色，红枣仔细地摆成一圈，桂圆安放在正中央，宛如众星捧月。他始终沉默着，只是把碗在床头柜上摆正，又坐回那张已经被他坐出印子的陪护椅上。
许铮的食指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陈砚舟瞥见了，却没有起身，也没有唤人。这样的微动他已经见过数次，每次都让他的心揪紧，又缓缓落下。他心里清楚，苏醒不靠奇迹，靠的是时间一点一滴的累积，就像熬粥，急不得。
护士推门进来更换输液瓶，橡胶鞋底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外面有人找，她压低声音说，姓钱，说自己叫钱多多。
陈砚舟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这个名字他有印象——乔振海身边的那个胖子，脖子上总挂着条粗金链子，见人三分笑，可那双眼睛里从没有过真笑意。上次那份黑名单文件袋，就是从他那边辗转传出来的线索。
让他进来。
钱多多走进来时，衬衫皱得像在腌菜缸里泡过，头发油腻地贴在额头上。他死死攥着一部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停在门口不敢往里走，眼睛先不安地扫视了一圈病房，最后落在许铮苍白的脸上，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还……活着？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你说呢？陈砚舟目光沉静地看着他，像一潭深水，你要是来确认他死了，现在就可以转身离开。
钱多多猛地摇头，一步跨进来，直接把手机塞到陈砚舟手里，动作近乎粗暴：你看这个。
屏幕亮起，显示着一段通话录音，时间戳是昨晚十一点二十三分。
赵德利阴冷的声音传出来，像毒蛇吐信：钱多多，你女儿今晚放学没人接，会不会迷路啊？她一个人走在巷子里，多危险。
后面还有几句赤裸的威胁，说如果他再敢泄露半个字，就别怪他们不讲情面。
陈砚舟听完，将手机递还给他，脸上看不出情绪。
所以那条短信是你发的？
是我。钱多多低下头，肩膀垮了下去，那天晚上，我听见他们真的要炸店，还点了你们所有人的名字……我女儿才十二岁，我不敢赌。只能偷偷发短信提醒你，又不敢留名字，怕他们查到我头上。
陈砚舟沉默着，目光在钱多多脸上逡巡。
他知道这事不简单。一个长期为反派效力的人，偏偏在许铮生命垂危时突然倒戈——太巧了。
可眼前这人额角的汗珠还没干，手指一直无意识地蜷缩又松开，那份惊恐不似作伪。
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沈君瑶穿着便装走进来，肩上挎着包，手里拿着记录本。她的目光先在病房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钱多多身上。
我刚调取了基站数据。她说，声音冷静专业，昨晚十一点十七分，确实有一条匿名短信从城西老城区发出，内容和你收到的一致：‘别让无辜的人陪葬’。信号源就是这部手机。她指了指钱多多手中的设备。
我还查了他女儿学校的监控。沈君瑶继续道，语速平稳，昨天放学后，有两个陌生男人在校门口徘徊，其中一个被拍到伸手去拉小女孩的书包带子，后来被保安赶走了。
陈砚舟这才抬眼正视钱多多：为什么不早说？
我说了谁信？钱多多苦笑，嘴角的弧度带着自嘲，我是乔振海的心腹，偷菜谱、装摄像头、散谣言，哪件缺德事我没沾过？你们早把我当敌人了。要是突然跑来说我是好人，你们不得当场把我按在地上？
他说完，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边缘已经磨损。他小心翼翼地展开，递给沈君瑶，像是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
这是赵德利和王虎过去半年的资金往来记录，还有他们在城南租的秘密厨房地址，专门用来制作假冒食材。我知道的内情，全都写在这儿了。
沈君瑶快速浏览了一遍，眉头越皱越紧，在眉心拧成一个川字。
这些信息要是属实，能直接端掉三个窝点。
我可以出庭作证。钱多多看向陈砚舟，眼神恳切，但我有个条件——保护我女儿，直到案子彻底结束。
陈砚舟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保温桶的提手。然后他站起身，朝外走去。
跟我来。
去哪儿？
食堂。
医院食堂早上六点半才开火，大师傅刚系上围裙，看见陈砚舟拎着保温桶进来，一时有些发愣。
借你灶台用十分钟。陈砚舟说着已经挽起袖子，从桶里取出面团、擀面杖和馅料，动作流畅自然。
你要做饭？
包饺子。
他动作行云流水，揪剂子、擀皮、包馅，一气呵成。饺子个头不大，皮薄得能透光，里面是豆腐和青菜细细剁碎拌成的素馅。
这馅……怎么不放肉？大师傅好奇地探过头来。
清白。陈砚舟手下不停，眼皮都没抬，洗心革面的人，吃荤容易犯浑。
十分钟后，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出锅，白茫茫的蒸汽带着面粉的香气。陈砚舟端着回到病房，放在小桌上，发出轻轻的碰撞声。
吃吧。
钱多多愣住了，眼睛在饺子和陈砚舟之间来回移动：给我吃的？
不然呢？请鬼？
钱多多坐下，夹起一个咬了一口。豆腐软嫩，青菜清香，汤汁微微烫着嘴。他慢慢咀嚼着，眼眶突然红了，像是有东西卡在喉咙里。
多少年了……没人给我做过一顿像样的饭。他声音低下去，带着哽咽，老婆走得早，我整天忙着搞情报赚钱，女儿都是保姆带大的。连她生日那天，我都在外面开会。上次一起吃饭，还是三年前，她在快餐店点了个汉堡，我没吃完就走了。
他说完，低头扒了一大口饭，再没抬头，只有肩膀在轻微地抖动。
沈君瑶在一旁记录完口供，合上本子，发出清脆的声响：我会立即申请证人保护程序，你女儿今天就会被接到安全屋。
谢谢。钱多多用袖子抹了把脸，在脸颊上留下一道水痕，我不是什么好人，以前干过的那些事，我都认。但现在我想换个活法。你们要证据，我全交；要线人，我去做。只求让我女儿平安长大。
陈砚舟注视着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知道我为什么给你吃这顿饭吗？
钱多多摇头，眼睛里还带着水光。
因为食物最骗不了人。陈砚舟说，目光如炬，你想藏心事，可以装笑；你想躲责任，可以说谎。但吃到嘴里这一口，是暖是冷，是苦是甜，你自己最清楚。你现在吃的这顿饭，是我真心做的。如果你还想骗我，下一顿，你就再也尝不到这个滋味了。
钱多多郑重地点头，把最后一个饺子吃完，连碗底的汤汁都喝得干干净净，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
我懂了。
沈君瑶收好材料准备离开，走到门口又回头问，声音在安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清晰：接下来怎么办？
陈砚舟说，目光投向窗外渐亮的天色，他交的东西需要核实，警方要布控，我们不能自乱阵脚。
许铮呢？
他还睡着。陈砚舟回头看了眼病床，眼神柔软了一瞬，但刚才他手指动了。
沈君瑶没再说什么，轻轻带上门走了，门轴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病房重新安静下来，只有医疗设备规律的滴答声，像永不停歇的秒针。
陈砚舟坐回原位，拿起银勺慢慢搅动新熬的粥。氤氲的蒸汽向上飘散，映在他平静的脸上，蒙上一层薄薄的水光。
钱多多站在床边，凝视着许铮的睡颜，忽然开口，声音沙哑：我能为他做点什么吗？
你能做什么？
我干采购出身，认识全市一半的食材供应商。如果你们以后要查黑货来源，我能帮你们对接正规渠道，还能教你们怎么验货辨伪。
陈砚舟没有看他，只淡淡说了一句，目光仍停留在许铮脸上：明天早上六点，来医院后门等我。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许铮要是醒了，他会告诉你。
钱多多点点头，转身要走，鞋底在地板上摩擦出声响。
手刚碰到冰凉的金属门把，他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清脆的轻响。
陈砚舟用银勺敲了下碗沿。
当——
许铮的睫毛，又轻轻颤动了一下，像蝴蝶翅膀掠过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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