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舟关掉水龙头，把洗净的铁锅倒扣在沥水架上。水珠沿着锅沿缓缓滑落，滴在不锈钢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店里灯火通明，灶上的火苗还在轻轻跃动。他刚把最后一口新锅擦拭完毕，门口就传来了皮鞋踏地的声音，不紧不慢，带着几分刻意的从容。
一个身着深色西装的男人推门而入，手里拿着黑色皮质文件夹，身后跟着两个拎着公文包的随从。他的目光在店内扫视一圈，掠过一尘不灶台和整齐排列的调料架，嘴角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陈主厨？他开口，普通话带着些许异国口音，我是法国蓝岸餐饮集团的亚太区代表，姓杜。
陈砚舟没有应答，只是继续用棉布擦拭着双手，指节因长期握锅而略显粗大。
杜代表不以为意，优雅地翻开文件夹：我们集团一直对中国传统美食怀有浓厚兴趣，希望能与您合作推出中西融合系列。这是初步拟定的合同，条款已经完备，今天就可以签署。
他将文件推到吧台上，烫金的法文字母在灯光下闪着刺眼的光。
先吃饭。陈砚舟终于开口。
杜代表微微一怔：现在？
既然来了，就是客人。陈砚舟转身走向灶台，不尝尝我的菜，就别谈我的事。
对方皱了皱眉，但还是依言坐下。两分钟后，厨房里响起利落的切菜声，紧接着是汤锅沸腾的咕嘟声。
陈砚舟从冰柜取出一颗饱满的白菜，轻轻剥去外层的老叶，只留下最嫩黄的菜心。他又端出一盅早已备好的清汤——用老母鸡、麻鸭、猪骨和金华火腿慢炖六小时，反复过滤三遍，汤色清澈见底。
他将焯过水的白菜心小心放入白瓷碗中，再缓缓注入滚烫的高汤。整道菜没有任何多余的配料，只在汤面轻轻放上一片薄如蝉翼的黄笋丝。
菜肴上桌时，室内陷入短暂的寂静。
这道菜叫什么？杜代表问。
开水白菜。陈砚舟平静地说，名字听着简单，功夫都在看不见的地方。
杜代表舀起一勺送入口中，眼睛不由自主地睁大。他沉默片刻，又低头尝了一口。
味道很...纯粹。他终于斟酌着用词，但恕我直言，这样的菜品在国际市场上缺乏辨识度。我们需要的是能让外国消费者一眼记住的产品。
陈砚舟倚在灶台边：比如？
比如把麻婆豆腐改良成蘸酱配薯条，把春卷做成迷你塔状当甜点。去年我们在巴黎试水，市场反响很好。杜代表翻动着合同，所以我们建议对您的菜单进行现代化改造——简化工艺、统一标准、融入西式元素。这样才能实现标准化生产和推广。
他的手指点在其中一条条款上：比如这条，所有菜品呈现需符合国际视觉规范，意思是摆盘要更鲜艳，餐盘要更大，最好能加入可食用金箔作为点缀。
陈砚舟纹丝不动。
你们是想让中餐变成快餐？他问。
不是快餐，是全球化。杜代表的语气变得强硬，陈主厨，我们尊重传统，但市场需要创新。没有我们的渠道和资本支持，您的味道永远走不出这条小巷。
话音刚落，吧台上的手机适时震动起来。
陈砚舟拿起手机，按下免提键。
电话那头传来少女清脆的声音，像风铃在微风中摇曳。
阿阮。陈砚舟说，这位客人想了解什么是真正的国际合作。
电话那头传来轻快的笑声：真巧，我刚查完他们集团的海外分部记录。
杜代表脸色骤变：你在和谁通话？
阿阮，说重点。陈砚舟打断他。
去年三月，蓝岸集团在巴黎推出江南春卷套餐，宣传是原创研发。但实际上，那款春卷的馅料配比、油纸包裹手法、甚至蒸制时间，都与苏州沈记的百年秘方完全一致。阿阮语速飞快，中国非遗保护协会发出过正式抗议函，但他们置之不理。直到有媒体曝光，他们才悄悄下架产品。
她稍作停顿：需要我播放一段当时的法语新闻报道吗？
杜代表猛地站起身：这是集团内部事务！你们没有权利——
我还查到，阿阮继续说道，他们在东京分店以四川红汤火锅为名售卖辣味咖喱锅，连基本的豆瓣酱都没有使用。你们所谓的，其实就是盗用别人的配方改头换面，对吗？
电话挂断前，传来一声清脆的铃铛响。
室内陷入一片寂静。
陈砚舟走到吧台前，拿起那份合同，缓缓撕下烫金的封面，露出空白的内页。他从围裙口袋里取出一支笔，在纸上写下七个端正的楷体：文化交流备忘录。
他将笔轻轻放下，注视着杜代表：我们可以分享味道，但不能出卖灵魂。这份文件，只写尊重，不写控制。
杜代表的脸色青白交错。他身后的助理凑过来低声耳语，虽然压低了声音，但陈砚舟还是捕捉到了舆情风险中国市场反应等关键词。
片刻沉默后，杜代表深深吸了一口气，重新坐下。
陈砚舟转身沏了一杯龙井茶，碧绿的茶汤在白瓷杯中轻轻荡漾。他将茶杯推到对方面前。
茶凉之前，您随时可以离开。他说，但请记住，真正的文化输出，不是把我们的菜肴变成你们的广告素材，而是让世界读懂这一口汤里蕴含的千年文明。
杜代表凝视着那杯茶，蒸腾的热气让他的镜片蒙上一层薄雾。
他一动不动。
店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几个刚用完餐的食客驻足在门口。一位中年男子低声感叹：这才叫有骨气。
另一人点头附和：就该让这些人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功夫。
杜代表缓缓伸手，解开了西装的扣子。
他低头看着那份被改写的备忘录，手指在纸面上停留片刻，然后抬起头，向着陈砚舟深深鞠了一躬。
我......他的声音有些沙哑，重新理解了二字的含义。
陈砚舟没有答话，只是将茶杯又往前推了半寸。
店内重归宁静。灶台上的汤锅仍在咕嘟作响，蒸汽顶得锅盖轻轻跳动。
杜代表直起身，小心地收起备忘录，放入文件夹。他的随从默默跟上，一行人向门口走去。
经过灶台时，他的脚步微微一顿。
能冒昧问一句吗？他说，为什么选择用这道开水白菜来回应我？
陈砚舟正低头清洗青葱，水珠从他指间滑落。
因为它看起来最平凡。他说，但最考验功夫。
杜代表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推门离去。
晚风从门外涌入，吹动了墙上悬挂的菜单纸页。
陈砚舟将葱段切好，投入锅中。油花飞溅，在空气中发出细微的爆裂声。
他瞥了一眼墙上的时钟，七点四十三分。
店外的路灯已经全部亮起，行人三三两两走过街道。一辆黑色轿车缓缓驶过店门前，深色车窗阻隔了所有视线。
陈砚舟将灶火调小，拿起长勺轻轻搅动锅中的汤水。
勺柄上的银饰反射出一道流光，转瞬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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